第3章(1 / 2)

我对於落笔为文知道得不多──不多的意思,就是说我只会用一位普通作家写作的办法来描述事情。举例来说,对我见到的那幅油画的描述──那幅画真正和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我意思是,它没有甚么意义,也不会使人想起任何事情。然而不知道为甚么,我觉得它很重要,在甚么地方有其价值。发生的这件事,对我来说很不平常;就像「吉卜赛庄」对我来说,也是件不得了的事;也像桑托尼般,对我很重要。

我真还没有说到他多少,他是个建筑师,当然,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建筑师是另外一件和我从来没有关系的事,虽则我对建筑这一行,真还懂那么一点点。我在到处晃荡途中,遇到了桑托尼。因为我干司机工作,常替阔佬开车到处跑。有一两回我开车出国,两回到德国──我略懂德语──法国去过一两次,我对法语也是半吊子──葡萄牙去过一次。坐车的人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的钱财和身体的衰弱,大致上等量齐观。

你开了车载了这一种客人到处跑,就会想到毕竟钱财不是那么顶要紧的了,有了初期心脏病,就得随时带着装小小药片的一大堆药瓶子,对大酒店的餐饮和服务,脾气也就大了。我所认识的有钱人,大多都相当凄凉,他们也有自己耽心费神的事儿,像抽税和投资就是。听听他们在一起,或者同朋友的谈话吧:苦恼呵。也就是苦恼宰掉了他们一半;他们的性生活也并不那么热呼呼儿起劲。他们不是娶了个腿长长、风骚十足的金发妞儿做太太──她们却陪了小白脸在甚么地方,耍老公的宝;就是娶了个唠唠叨叨的婆娘,讨厌得要命,不住地告诉老公要在甚么地方下车。免了,我宁可自己一个人──罗美克,看看这个世界,只要觉得喜欢,就同俏妞儿下车。

当然,每一件事情都有点儿过一天算一天,不过我对这一点认了。人生就是一场好乐趣,生活有乐趣我就会满足地过下去。不管怎么说,我总是想自己会有乐趣的。这种态度属於青春,青春快要过去时,乐趣也就不再是乐趣了。

我认为,在人生的后面一向有另外一件事──需要甚么人和甚么事……然而,继续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吧。有位老哥儿我时常开车送他到利维拉去。他在那里建造一幢房屋,下了车便去看房屋进行得如何了。桑托尼就是那位建筑师,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哪一国人。起先我以为他是英国佬,虽然他的名字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名字,但我并不认为他是英国佬;有些像是北欧人吧,我猜想。他有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人很年轻,长得很帅,很瘦,一张古怪脸──不晓得为甚么竟是歪的,脸的两边都不对称。他对客户的脾气可能很坏,你定会想到打从他们付钱以后,就颐指气使,其势汹汹吧。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而是桑托尼对他们气势汹汹,一向以为自己有把握,而他们没有。

尤其这位老哥儿有时会被气得直冒泡沫,我还记得,每次他一到工地就知道许多事情是怎么进行的。通常我以司机和打杂的方式,站在旁边准备帮帮忙时,都会东零西爪听到一句半句的。多半总是康士坦先生气得要得心脏病,或者中风。

「你没有照我的话做,」他近乎厉声尖叫道:「花的钱太多了,太多太多了。我们所同意的并不是这样的,这么下去会使我开支的钱比原先以为的要多得多吧?」

「你说得绝对没错,」桑托尼说道:「但是钱非花不可呀。」

「绝不能花!绝不能花!你一定要在我规定的限度以内,懂吗?」

「那么你就得不到你所想要的那种房屋了,」桑托尼说道:「我知道你要的是甚么,我盖的房子就是你心里所要的,这一点我十分肯定,而你也十分肯定。不要把你那套中产阶级人士的精打细算告诉我了。你要的是一幢够水准的房屋,要有这么一幢;将来可以对朋友大盖特盖,他们也会羡慕你。我不是替阿猫阿狗盖房屋,这我早告诉过你了,除钱以外还有更多的东西,这幢住宅不会和任何人的房屋一样!」

「这幢房子会吓死人,吓死人。」

「不会,绝不会。你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甚么;或者,至少别人会这么想。但是你的确知道,确确实实要的是甚么,只不过没有让它进入你心里,所以对这一点看得不清楚,但是我知道。这件事我一向都晓得──人所追求的是甚么,要的是甚么。在你心中有感觉要够水准,而我就会把水准给你。」

他时常说这一类的话,而我就站在旁边静听。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我自己看得出,这幢要在松林中盖起来俯瞰大海的房屋,不会是一幢寻常的住宅。它有一半并不是以惯常的方式向海面望出去,而是望向内陆,差不多盖到山峰的一处急弯,接近瞥见山岗间的天空了。这幢房子古古怪怪,不比寻常,而且非常显眼。

我下了班时,桑托尼常常同我谈话,他说道:

「我只替愿意为他盖房屋的人盖房子。」

「你的意思是,有钱的人吗?」

「他们一定得要有钱,要不然就没法子付钱盖房子呀。但是我明白我所计较的并不是钱。客户一定得有钱,因为我要替他们建造那种花大钱的房子;你也明白,光是房屋并不够,一定得要有风水,这是同等重要的。就像一颗红宝石或者翡翠般,漂亮的宝石只不过是漂亮的宝石,不会使你更进一步想要买下它,它丝毫不能表达甚么,没有甚么重要性的形式,除非它有本身的镶嵌衬配。而镶嵌一定要有块值得的漂亮宝石。所以你明白了吗,我在一片山水中恰到好处的所在,决定了风水。这地段并没有甚么意义可言,一直到我所造的房屋傲然矗立,宛同风水中的宝石。」他望着我哈哈笑了:「你不懂吗?」

「我想我不怎么懂,」我说得很慢:「不过……有些地方……我想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