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2)

廿三

不错,这就是我在做的事。一切现在都过去了,最后一场战斗,最后一次挣扎,旅程中最后的一程呵。

似乎,我那坐立不安的青春时期,已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我要──我要──」的日子。然而它却并不久呀,还不到一年呢……

我对这些细细回想──躺在床上思索起来。

遇见了爱丽──我们在瑞琴公园中的时光──在登记处办公室的结婚。这幢宅第──桑托尼建造的──建造完成。我的了,全都是我的了。我就是我──我──自己所要的这一个我──就像一向所要成为的这一个我;所要的东西样样都有了,现在我就回家到那里去。

我在离开纽约以前,先写了封信以航空寄出;写给老费的,不知道甚么缘故,我觉得老费会明白,而别人或许就不会。

写信比告诉他要容易得多,再说,他非知道不可。每一个人都一定要知道,有些人或许不了解,但我认为他都会。他自己也见到了爱丽和葛莉娜多么的亲近,爱丽是多么倚仗葛莉娜;我想他也会了解,我也要依靠她了;在我和爱丽住过的宅第里,要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住,会是多么的不可能,除非那里有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道这些话说得是不是很好,只是已经尽了最大本事来写了。

「你对我们都很好,」我写道:「我乐於要你成为头一个知道的人,而我想你也是唯一了解的人;我无法面对在『吉卜赛庄』一片孤零零的生活;在美国时,我一直在想,已经决定了只要我一到家,就要向葛莉娜求婚。她是我可以真正谈到爱丽的唯一一个人,你明白吧。她会了解,或许她不肯嫁给我,但我想她会的……这么一来,就会使每一件事情,彷佛就像我们三个依然在一起似的。」

我要把想说的话表达出来,这封信足足写了三遍,老费应该在我到家前两天就得到信吧。

轮船驶近英国时,我走到甲板上来,眼见得陆地越来越近。我心中想:「但愿桑托尼同我在一起。」我的确发了这种愿,愿他能知道如何一切都成了真──我所计划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设想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要的每一件事。

我要甩开美国,甩开那些坏蛋、那些谄媚者,以及所有那些我所痛恨的人,以及我可以十分确定,那些由於我出身寒微而痛恨我、看不起我的人!我奏凯归来了,回到那一片松林,回到那一条盘旋弯曲,险象环生的公路,直上山巅「吉卜赛庄」的宅第,我的宅第了!我正回到自己最需要的两件事上。我的房屋──这幢房屋是我梦寐以求,计划所得,也是超出我想要的每一件事情以上的东西。以及那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一向就知道,有一天会邂逅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已经遇到了。我见到了她,她也见到了我,我们在一起了,绝色无双的女人呵,以前我一眼见到她时,就知道自己属於她,绝对是她的,永远是她的。我已是她的,而现在──终於──我要到她那里去了。

我到达京斯顿区,没有一个人见到我。火车到站时,天快黑了,我从车站走出来,采取一条绕远儿的侧路,不要遇见村子里的任何人,这天晚上可不要见到任何人……

我走上往吉卜赛庄的公路时,太阳已经西沉了。我已经把到达的时间告诉了葛莉娜,她正在山上的宅第中等着我呢。终於终於有这一天了!到现在,我们的花枪耍完了,一切的假装──假装不喜欢她──演过了。这时一想到,就哈哈笑了起来,笑自己所演的这一角,笑自己打从一开头就小小心心演的这一角。不喜欢葛莉娜,不要她来,不要她和爱丽在一起。不错,我一直都非常小心,每一个人一定都信以为真;我还记得那次假装的吵嘴,吵得连爱丽都听到了。

我们头一次邂逅,葛莉娜就已经知道我是何许人了。我们彼此从来都不存甚么傻兮兮的幻想,她和我的想法一样,慾望也一样。我们要整个世界,半点儿也不能少!我们要站在世界的巅峰上,要满足每一种野心,每一样东西都要有,任何事情都要能称心如愿。我还记得,头一次在汉堡邂逅她时,我倾心相告,把自己对许多事情的狂热欲望说给她听,对着葛莉娜,我用不着隐藏自己那种了无节制的贪婪,她也有这种相同的贪心呵。她说道:

「你要在人生中有这许许多多,一定得要有钱才办得到啊。」

「不错,」我说:「而我却见不到要怎么样才能得到钱。」

「得不到,」葛莉娜说:「靠辛辛苦苦工作攒钱,你是办不到的,你不是那一种人。」

「工作吗?」我说:「那我得工作上多少年!我可不愿意等到成年,等到中年,」我又说:「你知道那个夏莱曼小伙子的故事吧,他拚命工作,辛辛苦苦攒了一大笔钱,可以使自己的梦想实现,好到特洛伊去发掘,把特洛伊城的坟都挖出来。他的梦实现了,可是却一直等到了年逾不惑呵。我不愿意等到自己成了中年男人,一只脚都进了坟;现在就要有,趁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吗?」

「不错,而我却知道你能做得到的办法。容易得很,我奇怪你怎么还没想到过;在你来说,钓马子易於反掌,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

「你还以为我注意小妞儿吗──或者真正有妞儿吗?我所要的妞儿仅仅只有一个,」我说:「那就是你,而你也知道这点;我是你的,头一回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了。我一向知道会遇到像你一样的妞儿,而我已经遇到,我就属於你了。」

「不错,」葛莉娜说:「我想你的确是这样的。」

「我们两个人在人生中所要的东西都是一样。」我说道。

「我告诉你吧,那很容易,」葛莉娜说:「非常容易,你要办到这一点,就是娶个富家女──全世界最富的妞儿之一,而我可以使你走上这条路。」

「别异想天开了好不好。」我说。

「这并不是异想天开,而且容易得很呢。」

「不干,」我说:「那对我没有好处,我并不想做阔太太的老公。她会替我买东买西,我们会干事儿,她会把我关在金笼子里,那可不是我要的事情,不要做一个捆住手脚的奴才。」

「你也用不着啊,那一种情况用不着过得很久。只要日子久一点,你也知道,太太会死的啊。」

我骇然盯着她。

「这一下你可吓着了吧。」她说。

「没有,」我说:「我并没有吓着。」

「我想你也不会吓着;或许业已……」她怀疑地望着我,但我却不想回答,还有些自卫心存在。人总有些个秘密,不愿意任何人知道的。它们倒不是甚么太大的秘密,但却不喜欢想到。没有半点儿要紧,只是当年有种孩子气的狂热,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学校里的朋友──人家送他的一只上等手表。我好想要,非常想要。那只手表价值不少,是他那个有钱的干爹送的。不错,我好想要,但是也知道没有机会弄到手。后来,有那么一天,我们一起溜冰,冰层并不够溜冰的厚度,我们溜以前并没有想到,就出事了,冰层一裂开,我从冰上向他溜过去;他攀住了,人已经掉进冰洞里,但人攀住了冰块,而冰割伤了他的手,当然,我溜过去拉他出来,可是我刚刚到那里,只见到那只手表闪烁发光。我想:「如果他沉到冰下淹死的话……」那会是多么容易。

我想,那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我解开表带,一把抓住手表,不但没有设法把他拖出来,反而把他的脑袋往下按……把他的脑袋按住。他没法儿多事挣扎,人已经在冰下了呀。看到的人向我们赶过来,他们还以为我在设法把他拖出来呢!他们花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拖出冰下,想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可是已经回天乏术了。我把这件贵品藏在一处特别的地方,那是我不时藏起东西,不愿妈妈见到的所在,因为妈妈见到了就要问我从甚么地方拿来的。有一天她老人家弄我的袜子,凑巧见到了这只表,就问那可不是皮德的手表吗?我说当然不是──这只表是我从学校一个男生那里换来的。

我对妈妈一向紧张兮兮的──老是觉得她对我认识得太清楚了。她发现了我的表时,我就紧张起来,心中想,她犯了疑心了,当然,她没法儿知道。也没有半个人知晓,但是她老人家时常望着我──以一种可疑的方式。每个人都以为我在设法拯救皮德呢,我想她老人家从来没这么想过,一定知道。她老人家并不想明白,可是麻烦就出在对我认识得太清楚了。有时,我觉得有点儿罪恶感,但很快就消失了。

后来我在军营里──那是我在军中受训期间──有个叫艾迪的小伙子,和我一起到一处赌场里去。我手气不好,输得罄空;而艾迪却大赢特赢。他换成了钱,我们便回营去,他几个口袋里鼓鼓的都是钞票。那时有两个粗汉从街角上转出来冲着我们,他们手上有刀子,使用得非常灵便,我手上挨了一刀,可是艾迪却挨人捅了很重的一刀,人就倒了下去。这时传来有人走来的声音,两个粗汉便溜掉了。我看出来了如果动作快──我真是动作快,反应相当好──用手帕裹住手,抽出艾迪伤口上的刀来,朝致命的地方狠狠又补上几下子,他喘了口气就昏过去了。当然,我吓得很,不过只怕了一两秒钟,然后就知道这不会要紧。所以我觉得──这个──自然对自己的想得快、动得快而得意!我想:「可怜的老艾迪,一向都是个傻蛋。」立刻就把那些钞票全都放进我的口袋里。没有一样儿能比得上迅速反应,而把握住自己机会的了。麻烦却在这种机会并不常来。我想,有些人知道自己杀伤人而吓得要死,但我不然,这一次就没有。

提醒你吧,这码子事你可不能干得太频繁,只有真正值得时才能做。葛莉娜对我这些知不知道,她应该会知道的,我的意思并不是知道我真杀过两个人;而是她知道,这种杀人的念头,不会使我震惊或者讨厌。我就说了:

「葛莉娜,你这种异想天开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儿?」

她说:「我的地位可以帮你的忙,能使你和美国一个最有钱的妞儿碰面。我多多少少在照料她,和她住在一起,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力。」

「你以为她在找像我这一号儿的人吗?」我说,半点儿也不相信。一个富家千金可以随便挑选中意的、性感的男人,何必要找上我?

「你自己就很性感呀,」葛莉娜说:「好多马子都找你,不是吗?」

我笑了,说这方面做得还不赖。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被人看管得太周到了,能让她见得到的年轻人,都是传统型的银行家的少爷啦,大老板的少东啦;教养她要同有钱阶层缔结良缘;他们怕死了她和那些也许为了钱的外国年轻人会面。但是当然啦,她更渴望像那样儿的人,也就是在她很新奇、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你一定得为她演一出好戏,要一见锺情和她男贪女爱起来,用闪电爱把她打垮!这种事容易得很,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真正在性方面有过接触,你可以办得到。」

「我可以试试。」我疑惑地说道。

「我们可以布置布置。」葛莉娜说。

「她一家人就会插一脚来阻止呀。」

「不,他们不会,」葛莉娜说:「他们一点儿也不会知道,知道时已经太晚了,知道时你们已经秘密结过婚了。」

「原来这是你的主意吗?」

所以我们谈到这件事,拟定了计画,不过得提醒你们,并不怎么详细。葛莉娜回美国,不过随时和我保持联系。我继续干了好几种工作,我把「吉卜赛庄」告诉过她,说我要那块地方,她说在那里布置一个悱恻缠绵的故事也正到好处。我们定下计画,使我在那里和爱丽邂逅。葛莉娜则怂恿爱丽在英国有一幢宅第,一到成年就立刻离开她的一家人。

呵,不错,我们布置起来。葛莉娜是一个计画能手,我想自己没法儿策画得出,但却知道自己这一角会唱得很好,一向都喜欢唱一角嘛。因此这就是事情发生的原委,我如何邂逅爱丽的经过。

这一切一切都很有趣;有趣得很,当然,完全因为总有冒险在──也一直有不成功的危险性。使我真正紧张兮兮的一件事,便是我不得不和葛莉娜见面的那几次。你们也看得出,我不得不要有十分把握,望着葛莉娜时而不露出马脚来。力求不望着她,我们都同意,最好我应当装成不喜欢她,佯装嫉妒她,这一点我做得很好。我还记得她下来待一待,我们演出一场吵嘴──爱丽听得到的一场吵架。我也说不上是否做得过火一点,大概不至於吧。有时我紧张兮兮的,怕爱丽也许会猜出来或者其他甚么,但我想她并没有。说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对爱丽的一切从来都不知道。

和爱丽做爱非常容易,她非常甜蜜。不错,她真正可爱。只是有几次我很怕她,因为她做了事情而不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事情,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但是她很爱我;不错,她爱我。有时──自己想到我也爱她呵……

我倒不是说,这种爱就像是葛莉娜,葛莉娜是我所归属的女人,她是性的化身。我为她疯狂,而我不得不忍耐下来。爱丽截然不同,你知道,我很享受和她一起的生活。不错,现在回想起来,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我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生活。

现在我把这些搁下,因为这是我从美国回来的这一晚,我所想到的事情。这一回我回到了世界的巅峰,尽管冒险、危险,犯了一次干净俐落的谋杀案──这是我对自己说的──我已经有了一切一切自己所渴望的东西了。

不错,这可有点点儿巧妙,我想过一两次,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指得出来,更不必提我们实施的过程了。而今,冒险过去了,危险结束了,我正回到了「吉卜赛庄」这里──就像那一天见过墙上的海报,走上山来看这幢旧宅的废瓦颓垣一般。走上山来,转过那处转弯──

而这时──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见到了她,我的意思是说,就在这时候,我见到了爱丽。正当我在公路车祸频繁的危险地段转过弯时,她就在那里,以前就在那里的同一处地方,就站在那株枞树的阴影中。她正站在那里,见到我时动了一下,我见到了她也吃了一惊。我们原先就在那里彼此相望,我走上去和她搭讪,演的是惊艳的小生一角,而且演得也十分好!呵,告诉你们吧,我是名角哩!

可是,我却没料到现在还见到她……我意思是,现在没法儿见到她了,是吗?可是我看见她了呀……她正望着,直勾勾望着我呢。只是眼光中──有些甚么使我害怕──有些甚么使我怕得要死。你明白吗?那就像是她并没有看着我──我意思是我知道她真正不可能还在,她死了呀──然而我却见到了她。她人已经死了,屍体安葬在美国的一处墓地里啊。然而还是一样,她站在那株枞树下,望着我。不是,并不是望着我,那种眼色就像料到要见着我似的,脸上含得有爱意──和那一天我见到她时一样的爱──那一天她在六弦琴琴弦上轻轻捻拨──那一天她对我说了些蠢话,就像是那么一句:「当然我爱你呀。」

我死死地站住了,就在公路上死死站定,一身发抖,大声说道:

「爱丽。」

她并没有动弹,人还站在那里盯盯地望着……直勾勾望着我,望过了我。这可把我吓惨了,因为我只要想上一分钟,就知道为甚么她不看我,这个原因我也不愿意知道。不,我不要知道。直勾勾望着我在的地方,而不看我;我十分确定不要知道这原因,这时撒腿就跑,就像个孬种般跑完了其余的路,一直跑到我的庄宅灯光明亮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从这种傻不可及的恐慌中镇定下来。这是我的凯旋归来,已经到家了;我是山上归来的猎户,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超出全世界其他一切的地方──到了我灵魂和肉体都隶属的绝色女人身边。

现在我们结婚了,住在这幢「宅第」里了,我们为了想得到而演戏的东西都已经到手!赢了──垂手赢得了!

门没有扣,我走了进去,跺着脚步,走过藏书室敞开的房门,葛莉娜就站在窗户旁边等着我呢。她兴致勃勃,也是我所见过最愉快最美丽的可人儿,就像是督师作战的布隆妮王后,金发闪耀的一员女将,她是性的色香味呵,除开偶尔在「痴舍」作过短暂的幽会外,我们抑制得太久太久了。

我迳直进入了她双臂的拥抱里,海洋的水员回航到了他归属的地方。不错,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妙时刻中的一次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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