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2)

谢幕 阿嘉莎·克莉丝蒂 4959 字 10小时前

他陷入沉思。我陈腔滥调地说:

「你的工作一定很有趣。」

「呃?」

「我说,你的工作一定很有趣。」

「只有屈指可数的人会觉得有趣。至於绝大部份的人,都觉得极其枯燥──或许他们说得对。不管怎么说,」他头往后一仰,挺起胸膛,突然显现出了他的本色,一个强而有力、富於男手气概的人。「现在我时来运转了!上帝啊!我高兴得真想大叫。今天国家研究院通知我,那个职务依然空悬在那里,我已经到手了。我会在十天之内动身。」

「去非洲?」

「是的。太棒了。」

「这么急。」我不免有些震惊。

他瞪着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急?噢,」他的双眉舒展开来。「你是说芭芭拉屍骨未寒?有何不可?其实她的死对我是最大的解脱,我何必装模作样?」

他好像被我脸上的表情逗得很开心。

「恐怕我没有时间去顾及那些俗套。我爱过芭芭拉,当年她很漂亮,我娶了她,可是大约一年后,我便从爱情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我想,她爱我还没有我爱她来得久呢。当然,我是让她失望了。她本以为她能影响我,可是她影响不了。我是个自私又顽固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是你却为了她,拒绝了非洲的这份工作。」我提醒他。

「没错。不过那纯粹是出於经济上的考量。我答应过芭芭拉,要让她过那种她已经过惯了的生活。如果我远走非洲,她的日子就会捉襟见肘。而现在──」他露出微笑,活像个天真的小孩。「命运之神奇蹟似地眷顾了我。」

这话令我反感。没错,许多男人死了老婆后并不伤心欲绝,这是事实,大家心里多少有数。可是,公然这么说未免太过招摇。

他望着我的脸,不过似乎并没有领会过来。

我厉声说道:

「难道你妻子自杀你一点也不心烦吗?」

他若有所思地说:

「事实上,我不相信她是自杀。可能性微乎极微……」

「那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他紧接着我的话说:「我不知道。我想,我也不想知道。你懂吗?」

我瞪着他。他的目光冰冷无情。他又说:

「我不想知道。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懂吗?」

我不懂,可是我感到厌恶。

※※※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注意到史蒂芬.诺顿心里有事。死因调查庭讯之后,他变得十分沉默。葬礼结束后,他依然四处游走,眼睛望着地下,一脸闷闷不乐。他有个习惯,爱把手指插进一头灰白的短发,弄得整个头东竖西翘的。这个看似滑稽但无意识的举动表示他心中有惑,而和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我终於恍然大悟,一定有事令他心烦。我试探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立即否认。我只好暂时闭口,不再追问。

可是片刻后,他又试图以笨拙而迂回的态度,问起我对某件事的看法。

他语带结巴(他认真说起某桩事情的时候总是如此),杂七杂八说了一大串,主题是关於道德。

「你知道,海斯汀,嘴巴上说一件事是对是错,那是简单之至,可是真正事到临头,却又不是那么容易。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可能会碰上一些事情──那种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完全是出乎意外、对你没有好处、但又可能是极端重要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恐怕不大懂。」我实话实说。

诺顿又蹙起眉头,举起双手搓弄起头发来了。他把一头白发弄得七横八竖,一如往常般滑稽。

「这好难解释。我的音心思是,如果你无意间在一封私人信函中发现了一些事,这封信可能是你不小心或是因为类似的原因而误拆的──信本来是寄给别人的,可是你以为是你的,所以就拆开阅读了起来──所以等你发现你弄错的时候,你已经看到信里原本不该让你看到的内容。你知道,这种情况可能发生。」

「噢,没错,当然有可能发生。」

「呃,我的问题是,那这人该怎么办呢?」

「这个……」我开始思索这问题。「我想,你最好跑去跟对方说:『非常抱歉,不过我误拆了你的信。』」

诺顿叹了口气。他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你知道,海斯汀,你可能会在信中看到一些令人十分尴尬的事。」

「你的意思是会令对方尴尬吗?我想,那你就得假装及时发现了错误,其实你什么也没看到。」

「对,」诺顿沉吟片刻,这才开口说道。不过他的模样不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愁眉苦脸地说:「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诺顿依然眉头深锁,口里说道:

「你知道,海斯汀,事情的严重性或许还不止於此。比如说,假设你在信里看到的内容……呃,我的意思是,假设它对另一个人非常重要。」

我失去了耐性。

「说真的,诺顿,我不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跑去偷看别人的私密信件吧?」

「不是,不是,我当然不会做这种事。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那根本不是一封信。我举信件为例,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当然,无论你在无意间耳闻目睹了什么,你都会放在心里,除非──」

「除非什么?」

诺顿慢吞吞地说:

「除非这件事你应该说出来。」

我突然恢复了兴趣。我望着他,而他继续说道:

「听着,我们不妨这么说吧,假如你是从……从房间锁孔里看到一些事情……」

提到锁孔,我蓦然想起白罗!而诺顿还是吞吞吐吐地往下说: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有充分的理由要去看锁孔──譬如钥匙卡住了,你会想看看锁孔里是不是有东西塞到了,或是其他一些好理由……可是你却看到了你万万没想到你会看见的东西。」

一时之间,我对他结结巴巴的话听若未闻,因为我忽然领悟过来。我记起那天我们在碧草青青的小丘上,诺顿举起望远镜去看一只斑纹啄木鸟。我记得他脸色立刻变得又苦恼又为难,还极力阻止我用他的望远镜。当时我立刻下了结论:他看到的东西和我有关──他看到的必定是亚勒敦和茱迪思。可是,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如果他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呢?我认为那件事一定和亚勒敦与茱迪思有关,是因为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到其他。

我出其不意地问:

「是不是你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什么?」

诺顿显得既惊讶又宽慰。

「我说,海斯汀,你是怎么猜到的?」

「就是你、我和伊丽莎白.寇尔在小丘顶的那天,对不对?」

「对,就是那天。」

「而且你不愿意让我看到?」

「对。那种事情不能──呃,我的意思是,那种事情本来就不该让任何人看见。」

「你看到了什么?」

诺顿再度皱起眉头。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该不该说出来?我的意思是,那是……呃,是偷窥。我看到一些我不该看到的事。我不是存心跑去偷看的,当时那里确实有一只斑纹啄木鸟,好漂亮,可是后来我又看到了其他东西。」

他不再往下说。我已经起了好奇心,而且是大大的好奇,不过我还是尊重他的谨慎。

我问:

「那件事──很重要?」

他慢吞吞说道:

「可能很重要。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我又问:

「是不是和富兰克林太太的死有关?」

他惊了一惊。

「你说这话真奇怪。」

「这么说,它和富兰克林太太的死有关。」

「不,不,并没有直接关联。不过,也可能有」他吞吞吐吐地说:「它会让你对些事有新的看法。它可能意味着──噢,真要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左右为难。我好奇得要命,但我又感觉到,诺顿非常不愿说出他看到了什么。这我可以理解。换成是我,我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你虽然知道某件事的内情,可是别人会认为你是以不当的手段得知的,这样的处境总是令人不快。

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

「你为什么不去找白罗商量?」

「白罗?」诺顿显得有些狐疑。

「没错,请他给你一点建议。」

「呃,」诺顿缓缓说道。「这倒是个主意。只是,他是个外国人……」他没把话说完,表情十分尴尬。

我明白他的意思。白罗对「耍手段」一向义正辞严,这我太清楚了。我唯一不解的是,白罗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自己也弄个赏鸟望远镜来?如果他想到,他一定会这么做。

「他会替你保守秘密,」我怂恿他。「而且,如果你不喜欢他的建议,你不一定要照办。」

「这倒是实话,」诺顿说,眉头豁然开朗。「你知道,海斯汀,我想我就这么办。」

※※※

我很惊讶,因为白罗对我带来的情报反应立即而激烈。

「海斯汀,你说什么?」

他放下才刚送到嘴边的烤吐司薄片,头往前一伸。

「告诉我,快告诉我。」

我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那天他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一件事,」白罗一面若有所思,一面重覆我的话。「一件他不愿意告诉你的事。」他倏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臂。「这件事他没跟其他人说过?」

「我想是没有。没有,我确定他没告诉其他人。」

「海斯汀,你一定要特别小心。他不该告诉别人的,甚至丝毫口风都不能露,这一点非常重要。否则很可能会有危险。」

「危险?」

「非常危险!」白罗的脸色非常凝重。「我的朋友,请他今晚到我房里来。你知道,就像朋友出於善意随兴来看我那样。别让任何人疑心他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理由来见我。要小心,海斯汀,要非常、非常地小心。你刚说,那天还有谁和你们在一起?」

「伊丽莎白.寇尔。」

「她当时是否察觉到他神色有异?」

我拼命回想。

「我不知道。也许她察觉到了。我是不是该去问她,她有没有──」

「你什么也不能说,海斯汀,一个字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