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2)

「而且,」侯爵说,「若是你置家族的荣誉与安宁於不顾的话,我便只好努力维护了。可是你一定很疲倦了。今晚的磋商是否到此为止?」

「再谈一会儿吧!」

「一小时,如果你高兴的话。」

「先生,」侄子说,「我们犯了错误,正在自食其果。」

「是我们犯了错误么?」侯爵重复道,带着反问的微笑,优美地指了指侄子,再指了指自己。

「我们的家族,我们光荣的家族。对於它的荣誉我们俩都很看重,可是态度却完全不同。就在我父亲的时代,我们就犯下了数不清的错误。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拂逆了我们的意愿,就要受到伤害。我何必说我父亲的时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时代么?我能把我父亲的孪生兄弟、共同继承人,也是现在的继承人跟他自己分开么?」

「死亡已把我们分开了!」侯爵说。

「还留下了我,」侄子回答,「把我跟一个我认为可怕的制度绑在一起,要我对它负责,而我却对它无能为力。要我执行我亲爱的母亲唇边的最后要求,服从我亲爱的母亲的最后遗愿,要我怜悯,要我补救,却又让我得不到支持和力量,而受到煎熬折磨。」

「要想在我这儿找到支持和力量,侄子,」侯爵用食指点了点侄子的胸口──此时他俩正站在壁炉前,「你是永远也办不到的,你要明白。」

他那白皙的脸上每一根细直的皱纹都残忍地、狡猾地、紧紧地皱到了一起。他一声不响地站着,望着他的侄子,手上捏着鼻烟盒。他再一次点了点他侄子的胸脯,仿佛他的指尖是匕首的刀尖,他正用它巧妙地刺透他侄子的身子。他说:

「我的朋友,我宁可为我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制度的永存而死。」

说完他嗅了最后一撮鼻烟,然后把鼻烟盒塞进了口袋。

「最好还是明智一点,」他按了按桌上的一个小铃,补充说,「接受你天生的命运吧!可是你已是无可救药了,查尔斯先生,我知道。」

「我已失去了这份家产和法国,」侄子悲伤地说,「我把它们放弃了。」

「家产和法国是你的么,你凭什么放弃?法国也许是你的。可财产也是你的么?这是几乎不用提起的事;现在它是你的么?」

「我那话没有提出要求的意思。可明天它就会由我继承的……」

「这我倒斗胆以为未必可能。」

「……二十年后吧……」

「你给了我太大的荣幸,」侯爵说,「可我仍然坚持我刚才的假定。」

「……我愿意放弃财产,到别的地方靠别的办法过活。我放弃的东西很少,除了一片痛苦与毁灭的荒原,还能有什么?」

「啊!」侯爵说,环视着豪华的房子。

「这屋子看起来倒挺漂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全局而言只不过是座摇摇欲坠的华厦而已。这里只有浪费、暴政、敲诈、债务、抵押、压迫、饥饿、和赤裸裸的痛苦。」

「啊!」侯爵又说,似乎很满意。

「即使它能属於我,它也必须交到某些更有资格解放它、让它逐渐摆脱重压的人手里──如果还有可能这样做的话──使已被它逼得忍无可忍却又离不开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难。但这已与我无关,天谴已落在这份财产上,也落到了这整个国土上。」

「那你呢?」叔父说,「请原谅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学的道理,你还打算活下去么?」

「为了活下去,我要跟我的同胞们一样靠工作来维持生活──我的有贵族身分的同胞们有一天也会这样做的。」

「比如,在英国?」

「是的,在这个国家我不会玷污我家族的荣誉,在别的国家我也不会损害我家族的姓氏,因为我在国外没有使用它。」

刚才的铃声已命令隔壁房间点起了灯。现在灯光已从相通的门里照射进来。侯爵望了望那边,听见侍仆的脚步声离开了。

「从你在那儿不太顺利的情况看来,英格兰对你很有吸引力呢,」他对他的侄子转过平静的面孔,微笑着说。

「我已经说过,我已意识到了我在那边的种种坎坷分明是你的赐予。至於别的么,它倒是我的避难之地。」

「那些喜欢吹牛的英国人说它是许多人的避难所。你认识一个医生么?一个也在那儿避难的法国同胞?」

「认识。」

「带着个女儿?」

「是的。」

「是的,」侯爵说,「你疲倦了。晚安!」

在他以最礼貌的姿态点头为礼的时候,他那微笑的脸上透露出了某种秘密,他也赋予了他的话语某种神秘的气氛,这些都清楚地落在了他侄子的耳朵里、眼睛里。同时他眼圈边细微的直纹和鼻上的小窝也都带着嘲讽弯了起来,使他看去带着点漂亮的魔鬼味儿。

「是的,」侯爵重复,「一个医生,还有个女儿。不错,新的哲学就像这样开始了!你疲倦了,晚安!」

要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倒不如去问庄园里的石雕头像。侄子走向门边时望了望他,却没望出个究竟。

「晚安!」叔父说,「我等着明天早晨再跟你幸会。好好休息!拿火炬送我的侄子到那边他的屋里去!──你要是愿意,把我这位侄子先生给烧死在床上。」他自言自语补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小铃,把跟班召到了自己的屋里。

侍从来了又走了。侯爵大人穿上宽松的睡袍,在屋里踱来踱去,在那个平静闷热的夜里安详地准备着睡觉。他那穿着软拖鞋的脚悄然地踩着地面,像只仪态优雅的猛虎──俨然是故事里怙恶不悛的侯爵中了魔法要定时变化,或是刚从老虎变成了人,或是马上就要变成老虎。

他在他那豪华绝伦的卧室里走来走去,白天旅行的种种情景悄然袭来,闯入他的心里。黄昏时那缓慢吃力的上坡路,落山时的太阳,下山,风车,悬崖顶上的监狱,山坳里的小村,泉水边的农民,还有那用蓝帽子指着车下链条的修路工。那泉水令人联想到巴黎的泉水,台阶上躺着的布包裹,在它上面俯着身子的妇女,还有那高举双手大喊「死了!」的高个儿男人。

「现在凉快了,」侯爵大人说,「可以睡觉了。」

於是,他放下了四周的细纱床帏,定了定神睡了下去。这时他听见黑夜长叹了一声,打破了寂寥。

外壁上的石脸茫然地望着黑夜,过了深沉的三个小时。在深沉重的三个小时中,厩里的马匹嗒嗒地碰着食槽、狗在狂吠、猫头鹰发出怪叫。猫头鹰的叫声跟诗人们按传统描述的鸣声很不相同,毕竟这种动物有个顽固的习惯:总是不肯按别人的规定说话。

庄园里的石面孔(狮子的面孔,人的面孔)茫然地望着黑夜,望了三个沉重的小时。死沉沉的黑暗笼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尘更加死寂,坟地里蔓草凄迷,可怜的一小片一小片的野草彼此已无法区分。十字架上的耶稣见到任何东西都可能走下来。村子里的人(收税的和交税的)都睡着了。枯瘦的村民也许梦见了饥饿者常梦见的筵席,也许梦见了被驱赶干活的奴隶和牛马常梦见的轻松和休息。总之睡得很香,在梦里吃得很饱,而且自由自在。

村里,泉水奔流着,看不见,也听不到;庄园里,喷泉喷溅着,看不见,也听不到;两者都像从时间之泉喷出的分分秒秒,喷出便消失,喷了三个黑暗的小时。然后两者的灰白的水都在晨曦里闪着幽灵似的光,庄园的石头面孔睁开了眼睛。

晨曦渐明,太阳终於触到了平静的树梢,把它的光芒浇注在山上。朝霞里,庄园的喷泉似乎变成了血,石像的脸染成了猩红。鸟儿欢乐地高奏出一片喧哗。侯爵卧室那饱经风霜的巨大窗户的窗棂上一只小鸟正竭尽全力唱出最甜美的歌。靠窗最近的石雕人像似乎听得呆了,张大了嘴,垂下了下巴,听得心惊胆战。

此刻,太阳升高了,村子里有了响动。窗户开了,摇摇欲坠的门也开了,人们哆哆嗦嗦走了出来──新鲜冷冽的空气使他们冷得发抖。於是,从来不会减少的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有的人到泉水边去,有的人到田野里去。男的,女的,有的在这边挖地,有的在那边照顾可怜的牲口,把瘦瘠的母牛牵到路边能找得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里,在十字架前有一两个跪着的人影;与他们开始祷告的同时被牵出的母牛勉强把自己脚边的野草当作早餐。

庄园要醒得晚一些,这跟它的身分相称,却也显然渐渐地苏醒了。起先清冷的狩猎用的野猪矛和猎刀按往常一样先泛出红光,然后便在晨曦中清晰地闪亮;门窗敞开了,厩里的马回头望着从门口泻进的光。绿叶在铁格花窗上闪着光,发出沙沙的声音。狗使劲地扯着铁链,不耐烦地站立起来,想获得自由。

这一切琐碎的活动都是晨光再现时的生活常规。可是庄园的大钟却敲起来了,台阶上步履上上下下,人影闪动,然后是杂遝的脚步声四处响起,马匹匆匆地配好鞍离开了。这一切难道也是生活常规么?

是什么风使那头发灰白的修路工这么匆忙?他已在村外的坡顶上开始了工作,他那没多少分量的午餐便当放在一堆石头上,连母牛也不愿碰它一碰。是不是鸟儿把他的午餐带到了远处,跟偶然撒播种子一样,撒到了他的头上?总之,在那个炎热的早晨他像逃命一样向山下奔跑,跑得灰尘扬起有膝盖高,直跑到泉水边才停止。

村里的人全在泉水边神态沮丧地站着,悄悄谈话,除了表现出忧心忡忡的好奇与惊讶外,没有露出别的感情。匆匆牵来、就便拴住的母牛有的傻望着,有的躺着反刍,咀嚼着在它们被停止漫游时啃到嘴里的并不可口的东西。一部分庄园的人、一部分驿站的人和全部税务人员都多少武装了起来,无目的地挤在小街的另一边,都很紧张,却都闲着没事。修路工已经挤进了五十个特别好的朋友群里,一面用蓝帽子抽打着自己的胸脯。这一切预示着什么?加伯尔先生此时又在一个已骑在马上的仆人身后匆匆上了马,那马虽有了双重负担却也飞快地跑开了,像是德国民歌利奥诺拉【注】的另一个版本。这又预示着什么?

【注】民歌利昂诺拉:该民谣叙述女主人公海伦的情人战死后,海伦痛不欲生,后来情人的鬼魂骑马前来,带她到坟墓中成亲。

这说明庄园里多出了一张石雕人面。

美杜莎在夜里又看了这座建筑物一眼,为它增加了这张石雕人面;这座建筑已等了它大约两百年。

石雕人面靠在侯爵枕头上,长在侯爵身上,像一个精巧的假面,突然受到惊吓,发起脾气来,於是变成了石雕。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石像心窝里,刀把上挂了一张纸条,上面潦潦草草写了一行:

「催他早进坟墓。  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