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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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布登勃鲁克美丽的夏季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门德过得都愉快有趣。没有重担窒压着她,她重又容光焕发起来;她的言谈举止也恢复了往日那种活泼的、无忧无虑的神情。有时星期日参议带着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门德来,总是心满意足地望着她。那时他们就到旅馆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帐幕下边听音乐喝咖啡,看大厅里的人玩着轮盘,像尤斯图斯·克罗格和彼得·多尔曼这些寻乐的人总是簇拥在轮盘四周。参议倒从来没有赌过。

冬妮晒太阳,洗海水浴,吃着姜汁饼的煎肠子,和莫尔顿一起去远足。他俩或者沿着公路到邻区的浴场,或者沿着海滨爬动高处的「望海亭」,从那里可以向海陆两面远眺。再不然就到旅馆后面的一座小树林里去,树林高处悬着一口大钟,是旅馆通知客人开饭用的……有时他们也划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对面的普瑞瓦半岛上去,岛上可以找到琥珀……

莫尔顿是一个健谈的旅伴,虽然他的论点有时难免偏激武断。不论谈到什么事物,他都能下一个严格而公正的断语,而且他的口气一点也不给人商量的余地,虽然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当他宣称所有贵族都是白痴和祸水,并且随着做了一个愤慨然而笨拙的手势时,冬妮感到很寒心,禁不住责备了他几句。然而另一方面,她又很骄傲,因为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她听,而这些看法,他就是对父母也不公开……有一次他说:「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里有一架完整的人体骨骼……您知道,就是用铁丝联起来的那种骨头架子。喏,我把一套旧警察制服给它穿上……哈,妙得很,您说是不是?可是看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

冬妮自然免不了时常和城里的相识,在海滩或者海滨公园交际应酬,参加这样一个、那样一个舞会或者乘帆船出游什么的。这时候莫尔顿就不得不一个人去「坐岩石」了。从第一天起,这些岩石就成为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固定术语了。「坐岩石」意思就是说「寂寞无聊」。碰到下雨天,雨幕宛如一个灰色的罩子似的把大海整个笼盖起来,海水和低垂的天空翕然吻合,海滩和道路湿漉漉地积满了水,冬妮就说:「今天咱们两人都要坐岩石了……就是说留在阳台上或者卧室里。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您只好给我演奏几首学生歌曲,莫尔顿——虽然这些歌,我听了也烦得要命。」

「是的,」莫尔顿说,「咱们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没有岩石了!」在父亲跟前他是不说这类话的,虽然母亲听了却不碍事。

「做什么?」一次午饭后,冬妮和莫尔顿同时站起来,准备到外边去,总领港问他们,「年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啊,安冬妮小姐允许我陪她走几步路,到望海亭里去。」

「是这样的,她允许了么?——你自己说说,我的孩子,你坐在书房里,背背你那套神经系统是不是更好一点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时候,你一定把什么都忘光了……」

可是施瓦尔茨可夫太太充满柔情地说:「狄德利希,老天啊,为什么他不该去呢?让他去吧!这是他的假期呀!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吗?」——这样他俩还是去了。

他俩沿着海滩走,紧傍着水边,那里沙子被潮水冲平,又被晒硬,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地面满布着一种常见的白色的小贝壳和另外一种长圆形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小贝壳。另外就是黄绿色的潮湿的海草,上面带着空心的小圆果,踩上去便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此外还有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红黄色、有毒,游泳时触着它皮肤便像火燎似的作痛。

「您知道我从前多么傻,」冬妮说,「我想从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来。我用手帕包回家一大包水母,整整齐齐地摆在露台上,让阳光把它们晒死……我想那些小星一定会留下来!好……等我过一会去看,只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发出一股腥气……」

他们走着,耳旁是层层波浪的带节奏的澎湃声,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带咸味的海风。那风是毫无阻拦地飒飒地从耳边吹过去,在人身上引起一阵适意的晕眩,一阵轻微的昏懵的感觉……他俩在海滨充满窸窣嗦碎响的无限宁谧里向前走去,大海的每一个细小的声响,无论是远是近,都被这种宁谧赋予了一种神秘的意义……

左面迤逦着一串石灰和乱石构成的斜坡,裂罅累累。这些斜坡的形状彼此都很相似,突出的棱角不时把蜿蜒的海岸遮住。海滩到了这儿转成嶙嶙的乱石,他们找到一处往上爬,预备穿过矮林间一条山径爬到望海亭去。望海亭是一个用带树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成的圆亭,亭中四壁画满了格言、短诗、缩写的名字和爱情心形……亭子里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屋。冬妮和莫尔顿拣了一间面对海水的屋子,坐在靠里边的一条粗木板凳上。这间屋子和浴场的板屋一样,一阵阵发散着木材的香气。

在下午这个时刻,山上这个地方非常安静肃穆。几只小鸟啁啾地叫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潺潺的海涛交织在一起。海水在下面深处扩展开来,远处浮现出一艘海船的桅樯。一路上海风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这时走进避风的地方,他们突然感到一阵令人沉思的寂静。

冬妮问道:「它是来的还是去的?」

「什么?」莫尔顿语调沉滞地说,彷佛他的思想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被唤回来似的,他急忙解释说,「是去的!这是驶往俄国的‘施亭博克市长号’。我不想跟了这船去,」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那儿情况一定比咱们这儿更糟!」

「好了,」冬妮说,「现在您又要向贵族开火了,莫尔顿,我从您的面容看出来了。您这样真不好……您认识过哪个贵族呀?」

「不认识!」莫尔顿差不多气忿地喊道,「谢天谢地!」

「不错,您看!我可认识一个。一个姑娘,她叫阿姆嘉德·封·席令,我以前和您说过的。她可比你我脾气都好;她差不多不理会自己姓‘封’,她吃香肠,谈论她们家的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