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2)

「当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担心地说,「可是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小姐,您什么都讲究亲眼目睹。您认识了一位贵族就一下断语说: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错……然而实际上人们却用不着结识一个贵族,就能判断他们全体。这里牵涉到的是社会结构的原则问题,您可懂得!是的,您对这一点却说不上什么来……怎么?某些人只要一出生就成为人类的选民,就是大老爷……就有权鄙视我们这些贱民……而我们呢,就是做出天大的功绩也爬不上他们的高位。」

莫尔顿说话时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冤气;他也试着在做一些手势,可是当他看到那姿势非常笨拙,便又放弃了。然而议论却仍然滔滔地发表下去。他的情绪已经激动起来。他坐在那儿,身子向前俯着,大拇指摸弄着上衣的扣子,温柔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挑战的光芒……「我们市民阶层,我们这些一向被看作第三阶级的人,只要求建立功勋的贵族存在,我们不承认那些坐享其成的贵族,我们反对目前这种阶级等级的划分……我们要求一切人都自由平等,没有人隶属於别人,大家都只受法律的管辖!……不应该再有特权和横暴!……一切人都是政府的权利平等的儿女,而且正如同上帝与俗人之间没有中间阶层存在一样,市民跟政府也应该发生直接的关系!……我们要新闻自由,工商业自由,贸易自由……我们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基於平等的地位进行竞争,有功者受赏!可是我们却被缚住手脚,堵住嘴……我还能说什么?对了,您听听这件事:四年以前他们重新审订了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同盟法。这部法律可真好!凡与现行制度或事物不很吻合的真理,一律不许刊载或演讲……您懂不懂?真理被窒息了,被禁止传扬……请问,这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一个腐朽过时的愚蠢的制度,而这个制度,大家都知道,冲早一定要被摧毁……我相信,您还不能了解这是多么卑鄙!这种暴力,当前这种粗暴昏庸的警宪制度的暴力,是不了解精神界和新时代的……我只要再给您说一件事……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多么忘恩负义的事!当初1822年,法国人还在我们国土上的时候,他召集我们,答应我们立宪……我们应召而来,我们解放了德国……」

冬妮用手托着下巴,从旁边打量着他,这时认真地思索了一刻,他是不是真的亲自参加了驱逐拿破仑的战争。

「……您以为,他实践了他的诺言了吗?哪会有这种事!当今的这位国王是一个巧言令色的人,一个梦想家,一个浪漫主义者,跟您一样,冬妮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您必须注意:当哲学家和诗人把一个真理,一个观点,一个原理刚刚否定、抛弃掉的时候,一位君主就会慢慢地走过来,把它捡起来,认为这正是最新最好的东西,奉为金科玉律……不错,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不但是人,而且是平凡庸碌的人,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事物的后边……唉,讲起德国来,就好像令人想起一个参加过进步团体的学生,过去在参加自由的战争中,他曾朝气蓬勃、激昂、豪迈,如今却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庸庸碌碌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说,「您说得都很好。可是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鲁士人……」

「噢,这没有什么关系,布登勃鲁克小姐!不错,我称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本来还应该用法文字‘demoiselle’来称呼您,这样就更能显示出您地位的高贵!难道我们这儿比普鲁士更自由、更平等一点吗?人们有更多的公民权利吗?束缚、等级、贵族——这里跟那里都一样!……您同情贵族……要我告诉您是什么缘故吗?因为您自己也是一个贵族!一点也不错,难道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您的父亲是一位大财主,您是一位公主。您和我们这些人之间有一条鸿沟,我们是不属於您这种门第显赫的世家的圈子里的。您也许为了开心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在海边上散散步,可是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独厚的选民圈子里,别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听来都有些异样。

「莫尔顿,」冬妮忧郁地说,「这么说来,说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气了!我不是一再想把您介绍给他们吗?」

「您看,您这又是从个人的角度看问题,像年轻的女士那样,冬妮小姐!我谈的是原则……我说我们这里博爱的人道精神一点也不比普鲁士多……如果谈到我个人,」他沉吟了一下子,轻声说下去,他那异样的激动仍旧没有从语调里消失,「那么我指的不是现在,也许说未来更合适……一旦您成为某某夫人永远消失在您那高贵的圈子里以后……别人只好终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沉默下来,冬妮也沉默着。她不再凝视他,而把眼睛转向另一边,看着身边的木板墙。一种难堪的寂静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

「您还记得,」莫尔顿又说,「有一次我对您说要问您一个问题吗?是的,您要知道,这个问题从您到这里的第一天下午就一直纠缠着我……您不要乱猜!您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下一次再问您吧,等有机会的时候;不用忙,这问题和我一点儿也不相干,纯粹是出於好奇心……今天不问了,今天我只泄露给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这个。」

说到这里莫尔顿从外衣袋里扯出一段五彩条纹的窄缎带,直勾勾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胜利和期待交织的表情。

「多么漂亮,」她一点不了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莫尔顿神情严肃地说:「意思是说,我属於哥廷根的一个学生社团——现在您懂得了吧!我还有一顶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可是在暑假里我把它给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戴上了……在这儿我不敢让人看见我戴着它……我能否相信您不会向旁人泄露?要是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就要闯祸了……」

「您干嘛这么说,莫尔顿!您可以相信我!……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懂……你们是不是都发了誓要反对贵族?你们到底要什么?」

「我们要自由!」莫尔顿说。

「自由?」她问。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重复说,说着他做了一个不确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激昂的手势,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挥,不是向梅克伦堡海岸把海湾约制住的一面,而是向开阔的海洋那一面。那边,闪闪发光的蓝、绿、黄、灰各色的波纹,壮丽地、一望无际地向着迷蒙的地平线伸展出去……

冬妮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两人的手本来都搁在那张粗糙的木凳子上,这时不觉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望着同一处辽阔的远方。他俩沉默了许久许久,海水静静地、沉闷地向上拍击着……冬妮突然觉得她和莫尔顿情思交融起来,她对「自由」这个概念,也有了一个伟大、朦胧、充满了预感和渴望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