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2)

「老天,克利斯蒂安!」冬妮喊道,「你又说一些可笑的话了!两只手也感到满足……」

「可不是!一点也不假!你不相信吗!我的意思是……」他开始热心地解释起来,竭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你可以把拳头握起来,你知道……你不能握得很紧,因为你刚工作完,浑身都疲倦无力。可是你的手心不是潮湿的,它不会使你气闷发躁……它非常舒适,非常熨贴。你的心里不由得就产生一种快乐知足的感觉……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下去,一点也不心烦……」

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托马斯竭力掩藏着自己的反感,装作一副无所的样子说:「我觉得,工作并不是为了……」但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没有引证克利斯蒂安的话。「至少我工作是为了另外的目标。」他补充说。

可是克利斯蒂安并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他的眼光游移不定,他又在沉思另外一件事。果然没有过多久,他就说起瓦尔帕瑞索的一件故事来,一件谋杀案,这是他亲眼看见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把刀子拔出来——」这类故事克利斯蒂安装了满满一肚子,每次他说这类故事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而参议夫人、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却吓得毛骨悚然,永格曼小姐和伊瑞卡也是张着嘴、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只有托马斯不知为什么缘故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总是说几句冷淡的讥嘲的话,不论他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都使人一望而知,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是在夸大其辞、自我吹嘘……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克利斯蒂安把故事说得有声有色罢了。托马斯是不喜欢听他的弟弟曾经到远方游历过,比自己的见闻更广呢?或是他对於这类玩弄刀枪的故事,对这类对混乱和统治着异乡的暴力的颂歌感到厌恶呢?……不管怎么样吧,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注意自己哥哥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他全副精神都投到故事叙述上,根本注意不到故事在别人身上所起的效果,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一把故事说完,就沉思地、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如果说,日子长了,布登勃鲁克两兄弟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克利斯蒂安却一点也没有想到对他的哥哥流露什么怨恨的情绪,或者甚至心怀不满;他不想表示什么意见,下什么断语,或者说一句贬损的话。他一声不出地承认着他哥哥的优越地位,承认他比自己更严肃,更有能力,更有才干,承认他应该享受更大的尊严,他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丝毫不容怀疑。然而也正是这种无限的、无可奈何的、无条件的顺从激怒了托马斯,因为克利斯蒂安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动心机地听凭托马斯做主,以致他给人的印象,反而像一点也不看重托马斯的优越、才能、严肃和他的尊严的地位似的。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位公司的主人虽然口里不说,心中却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而克利斯蒂安的工作热情自从第一个星期过去以后,特别是在第二星期以后显着地降低,也使托马斯感到自己有理由憎恨他。讲到克利斯蒂安工作热情减退这件事,首先就表现在他工作前的准备事项逐渐拖长上:看报啊,早餐后吸一支纸烟啊,喝一杯啤酒啊,这些事开始的时候本来被看作是工作前的一种雅致的艺术,一点富於趣味的享受,可是后来这些事情所占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终於延长到一整个上午。接着又很自然地发展到克利斯蒂安开始不受上班的时间的约束了,每天早晨他衔着纸烟,姗姗来冲,中午他到俱乐部吃午饭,回来得很晚,甚至根本不回来了……

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主要是一些单身的商人,在二楼的一所酒馆中设有一些舒适的单人房,人们可以在这里吃饭,无拘无束地谈天,这些谈话常常并不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因为这里还设有轮盘赌具。会员中也有一些像克罗格参议和彼得·多尔曼这样虽然已经娶妻育子但是行为比较佻荡的人。警察局长克瑞梅在这儿被称为「喷水啷筒队长」。这是吉塞克博士、消防队长的儿子安德利阿斯·吉塞克给他的绰号。吉塞克是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现在已经在城里做律师了。虽然他被公认是一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克利斯蒂安却一见面就和他恢复了从前的友情。

克利斯蒂安,或者像人家更喜欢叫的那样——克利山,早在过去就和这些人多少都有些认识,有的更是他的老朋友,因为这里多数人都是已经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因此克利斯蒂安一到这儿就受到这些人热烈欢迎。虽然不论是商人,还是医生、律师,没有谁认为他的才智有什么出众之处,但是他那使大家消遣解闷的本领得到众人普遍的承认。而且在这里他的表演确实也做得最出色,故事也说得最动人。他在钢琴前边模仿音乐家,他模仿英国和大西洋彼岸的演员,他用最无伤大雅、妙趣横生的话语叙述他在不同的地方闹的一些爱情故事——因为没有人怀疑: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报告他在海船上、火车上,在圣·保利,在怀特柴佩尔,在原始森林里经历过的一些冒险……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有声有色,十分引人入胜,他的声音拖得比较长,有一些凄婉的意味,他像是英国幽默家那样又诙谐又天真。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条狗怎样被装到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寄到旧金山去,而且是一条癞狗。天知道,他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意,然而这个故事一经他的嘴说出来便显得非常滑稽。四周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得前仰后合,他却坐在那儿,脸上罩着一层难以解释的又惶惑又严肃的神情,一条细瘦的罗圈腿搭在另一条上面,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游移四顾……他的这种表情,连同他那高翘的弯鼻子,细瘦的长脖颈以及稀疏的金红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印象,彷佛大家笑的不是别的,而是他本人,他自己成为众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没有这样想。

在家中,他特别喜欢说的是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那里的酷热的气候,和一个名叫琼尼·桑德施托姆的年轻的伦敦人,一个游手好闲而却非常有趣的家伙,关於这个人,他说:「该死的,我就从来没有看见他做过事。」虽然如此,这个人却仍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商人……他说:「天气这么热!喏,老板走进办公室来了……我们八个人像苍蝇似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抽纸烟,这样至少可以驱逐蚊子。见他的鬼!‘好啊,’老板说,‘你们不干活吗,诸位先生?’……‘不,先生’,琼尼·桑德施托姆说,您这不是看见了么,先生,’说着我们一齐把烟往他脸上喷。见他的鬼!」

「为什么你一个劲说‘见他的鬼’啊?」托马斯恼怒地问。然而他恼怒的并不是这个。实际上他认为克利斯蒂安之所以这样津津有味地说这个人的故事,是因为可以借题发挥,公开地对工作表示讥嘲和轻蔑。

每到这时母亲就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世界上有很多丑事,」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暗自思忖道,「连亲兄弟也会互相嫉恨、鄙视;虽然听起来非常可怕,实际上却真的有这种事。最好是不谈这个,装糊涂,不要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