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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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七个月之后,布登勃鲁克参议带着他的夫人从意大利回来了。布来登街上还盖着三月的积雪,一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一辆马车停在这一家朴素的、新漆过的楼房前面。两三个儿童和大人站住脚,为了要看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人。安冬妮·格仑利希太太站在门口,为了她的布置筹备工作脸上流露着骄傲的颜色,她身后站着两个使女,戴着白帽子,裸露着胳臂,穿着带条的肥大的袍子。这是她专门为他的嫂子选雇的,现在也出来迎接主人。

盖尔达和托马斯穿着皮大衣,刚从装满箱笼的马车上下来,由於劳动和兴奋而脸色通红的安冬妮马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来拥抱他们,把他们拖到走廊里边去。

「你们可回来了!你们可回来了!你们两个幸福的人,跑了这么远的路!你们看见这所房子了吗?这所带圆柱的房子?……盖尔达,你比从前更漂亮了,来,让我吻你一下……不,也要吻一下嘴……这样!你好吗,汤姆!是的,你也要得到一个吻。马尔库斯说了,你们出门的日子,咱们这儿什么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母亲在孟街等着你们呢;可是你们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你们要喝茶吗?要不先洗个澡?什么都预备好了。你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雅可伯非常卖力,我也是能出多少力气就出了多少力气……」

他们一起走进外室,让使女和车夫搬行李。冬妮说:「楼下这一层房子你们暂时不大用得着……我是说暂时,」她重复了一句,一面伸出舌头来在上唇前舔了舔,「这儿很漂亮,」——说着她打开右边的一扇门——「窗户前边是常春藤……朴素的木器家具……橡木的……那边,走廊那一端有一间比较大的房子。右边是厨房和放食物的屋子……咱们上楼去吧,啊,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指给你们看!」

他们踏着宽大的深红色的地毯,沿着一条舒适的楼梯走上去。楼上,一扇玻璃屏门后边是一条不太宽的走廊,通向餐厅。餐厅里正中是一张沉重的大圆桌,桌上茶炊滚沸,壁上糊着暗红的锦缎似的墙纸,沿墙摆着胡桃木雕花椅子,苇子编的坐垫,和一架庞大的食器橱,此外还有一间墙壁遮着灰色帷幔的舒适的起居室,里头还套着一间小客厅,中间用帷幕隔开。小客厅里摆着包着绿条绒的躺椅,还有一扇向外面凸出去的窗户。然而这一层楼的四分之一的面积却被一间有三个窗户的大客厅占去。他们从这里穿过去,走进卧室。

卧室位於走廊右首,室内挂着大花帐幔,摆着两张桃花心木做的床。但是冬妮却一直向屋子后边一扇暗门走去,一扭门柄,露出一座旋盘楼梯来。这座楼梯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地下室,通到浴室和使女住的屋子。

「这儿真好。我要在这儿歇一会,」盖尔达说,一面倒在床前的一张靠背椅上,叹了一口气。

参议俯下身去,在她的额角上吻了一下,「累了吗?真是的,我也想换身干净衣服……」

「我去看茶煮好了没有,」格仑利希太太说,「我在餐厅里等着你们……」於是她走向餐厅。

当托马斯回来的时候,茶已经热气腾腾地倒在迈仙瓷制的瓷碗里了。「我来了,」他说,「盖尔达还要休息半个钟头。她有点头疼。然后我们到孟街去……一切都很好吗?亲爱的冬妮!母亲、伊瑞卡、克利斯蒂安都好么?……可是首先我们得向你致衷心的感谢,」说着他作了一个充满感情的姿势,「我和盖尔达,你为我们操了这么大的心,你这好心的人!你把这些事办得多么漂亮、多么周到啊。除了我的妻子要在窗前摆两盆棕榈,我还要搜寻几张油画之外,什么东西都不缺了……现在该谈谈你了!你过得怎么样,这些日子你都做些什么了?」

他替他的妹妹拉过一把椅子来,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慢慢地啜茶,吃一片饼干。

「哎,汤姆,」她回答说,「我有什么事好做呢?我的生活已经过去了……」

「你胡说,冬妮!你又谈什么生活……但是在咱们家待着的确很烦闷是不是?」

「是的,汤姆,我实在闷得不得了。有时候我闷得实在想大哭一场。替你们布置这所房子倒给我很大的快乐。你不会知道,你们回家使我多么快乐……但是我在家里并不愉快,也许这样想是罪恶,那就请上帝宽恕我吧。我现在已经是30岁的人了,但是这还不是跟最后的天国的子民,跟盖尔哈特太太们,或者跟母亲的那些专门以吃寡妇产业为生的黑衣绅士们结成莫逆之交的年纪……我不相信这些人,汤姆,他们是披着羊皮的狼……是些居心叵测的人……不错,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心中有罪,但是,这些人装成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把我当作迷途羔羊看的时候,我禁不住当面嘲笑他们一通。我一向认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我们和亲爱的上帝之间不需要一个中间阶层。我的政治见解你是知道的。我希望,公民对於政府……」

「这么一说,你感到有些寂寞,是不是?」托马斯为了不使她谈到题外去,盯着问了她一句,「可是你不是有伊瑞卡吗?」

「是的,汤姆,我非常爱这个孩子,虽然也有人说我天生是不喜欢小孩的……可是,你知道……我对你是无话不谈的,我是个实心眼的女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玩弄词藻……」

「这是你的优点,冬妮。」

「简单地说,悲哀之处在於,我一见这孩子就想到格仑利希……就是布来登街的几位本家也说这孩子长得太像他了……而且,这孩子一在我身前,我就禁不住想,‘你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是一个老太婆了,你的生活已经过去了。过去曾经有几年你还称得起在生活着,可是现在尽管你活到70岁80岁,你也不过只能坐在这里听丽亚·盖尔哈特朗诵罢了。’这种思想这么让人忧愁,汤姆,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嗓子里堵着一个疙瘩,气也透不过来。可是你知道,我觉得我还这么年轻,还在念念不忘,想重新踏进生活中去……最后我还要说,不只在家里,就是在城里任何地方我也觉得不自在,因为我对自己的处境不是毫无所知,我不是笨鹅,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理应感觉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每逢我想到咱们家的名声虽然不是由於自己的过错却蒙受到这个污点的时候,我的心就非常沉重。尽管你做了很多出色的事,尽管你赚了很多钱,成为全城的首要人物,人们还是要说:‘哼……这个人的妹妹是个离了婚的女人。’譬如说,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见了我就从来不打招呼……当然,她是个笨鹅!可是别的人家也是一样……虽然如此,我还不放弃希望,汤姆,我还相信一切都会好转!我还年轻……我不是还有几分姿色吗?陪嫁妈妈再给不了我很多,总也是一笔相当的数目。如果我再结婚呢?坦白地说吧,汤姆,这是我念念不忘的愿望!结了婚就什么都好了,污点也去掉了……噢,天啊,如果能有一个和咱们门第相当的人家,我能够再建立起一个家庭——!你认为我这些是不是完全是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