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2 / 2)

「来,孩子,到这里来,对我说一句‘你好’。你长大了,你的样子又活泼、又健康,我们得感谢上帝。你今年几岁了,伊瑞卡?」

「13岁,姥姥……」

「天哪!一位大姑娘了……」

她在冬妮的头上面吻了这个小女孩一下,接着又说:「跟伊达上楼去吧,孩子,我们等一下就吃饭了。现在妈妈要跟我谈一点事,你知道。」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

「喏,我亲爱的冬妮!你还没有哭够吗?如果上帝要让我们受一次考验,我们就应该甘心情愿地忍受下来。背起你的十字架来,像福音书上告诉我们的那样……可是你是不是也想先到上面去休息一下,定一定精神,然后再下来找我啊?我们的好人儿永格曼已经把你的屋子布置好了……我谢谢你拍来的电报。当然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的话被打断了,因为这时从她的衣褶中传来冬妮的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他是个下流坯子……是个下流坯……下流……」

佩尔曼内德太太除了这个厉害的字眼以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这句话好像盘据住她的整个脑子。她更深地把头埋在老参议夫人的怀里,伸在椅子旁边的一只手甚至紧紧握起拳头来。

「你说的是你丈夫吗,孩子?」过了一会儿,老夫人问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另外什么人,冬妮。是不是佩尔曼内德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芭贝塔……」佩尔曼内德太太迸出一声来……「芭贝塔!」……

「芭贝塔?」老参议夫人询问地重复了一声……接着她仰靠在椅背土,一双明亮的眼睛向窗户外面瞟过去。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人都沉默着,只听到冬妮逐渐变得稀疏了的啜泣声。

「冬妮,」过了一会儿,老参议夫人说,「现在我看出来,你确实受了一肚子委屈……你来倾诉是事出有因的……但是你用得着这样暴风雨式地发泄你的不平吗?用得着这么老远从慕尼黑跑来吗?而且还带着伊瑞卡?你知道,这样会使某些人,会使那些不像我们这么知情达理的人产生一种错觉,倒好像你再也不想回到你丈夫那儿去似的……」

「我就是不想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她猛地把头一抬,满脸怒容地望着母亲的脸,含着两泡眼泪,随即又把脸突然藏在母亲的衣服褶里。老参议夫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这声叫喊。

「可是现在,」她把声调提高了接着说,慢吞吞地把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可是现在,你既然回来了,这样也好,你可以慢慢地把心头的积郁舒散一下,把一切都告诉我,以后我们再看,怎样根据友爱、宽恕、互相体贴的精神把这件事挽救过来。」

「永远也不会!」冬妮又说道,「永远也不会了!」接着她就开始说起她的故事来,虽然人们不能每个字都听清楚,一则因为她是把话说到老参议夫人的衣褶里面去,二则她的叙述又时断时续,不时被愤怒的呼叫所打断,但是简单说来,发生的是下面这样一件事,这一点倒还听得清楚。

本月24号和25号之间的深夜里,佩尔曼内德太太从一阵很不踏实的睡眠中惊醒过来,这一天白天她本来就害胃神经痛,睡得非常晚。她被吵醒的缘故,是因为前面楼梯上不断传来唏唏嗦嗦的声响,想遮掩又没遮掩住的神秘的嘈杂声。在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得出有楼板的轧轧声,有咳嗽中夹杂着吃吃的笑声,有压低了嗓门的抗拒话语,另外还夹着一种非常特别的哼唧和呻吟声……这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声响,人们一听就可以听出来。佩尔曼内德太太刚听到这个声音时,虽然还带着朦胧睡意,却已经完全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她感觉到头上的血液立刻退去,嗡地一声冲进心里,她的心开始蜷缩起来,沉重地、令人透不出气来地跳动起来。她像昏迷麻痹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在枕头上躺了足有一分钟,残酷的一分钟;可是以后因为这种无耻的噪音并没有沉静下去,她就两手哆哆嗦嗦地点上了灯,带着满腔的绝望、愤怒和憎恶下了床,把门拉开,拿着灯,穿着拖鞋赶到前面楼梯附近的地方。楼梯就是前文提过的那条从大门直通到二楼上的笔直的「天梯」,走到这架天梯的上层,她刚才卧室里听见那种不容误解的声响,脑子里所幻想的一幅图画便逼真地呈现在她眼前……这是一幅肉搏,是一幅女厨子芭贝塔和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违法乱纪、伤风败俗的角力图。女厨子手中拿着一串钥匙和一支蜡烛(虽然夜已经很深,她一定还在屋子里什么地方干活),身子左扭右摆,正在努力抗拒。而主人呢,帽子扣在后脑袋上,搂抱着她,一再试图把自己的海豹式的胡髭贴在她的脸上,而且有那么几次居然也还做成了……安冬妮一出现,芭贝塔喊了一句什么「耶稣·马丽亚·约瑟!」佩尔曼内德先生也同样重复了一句「耶稣·马丽亚·约瑟」以后,便松开了她。女厨子马上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佩尔曼内德先生垂着胳膊、垂着头、垂着胡子站在自己的老婆面前,嘟嘟囔嚷地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糟透了!……我的老天爷!……」当他大着胆子把眼皮抬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面前了。在卧室里他又找到她,她正半贴半坐地倒在床上,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一再叨念着「丑事,丑事」。起先他松软无力地倚着门站着,接着肩膀向前一弹,好像要用胳膊肘顶她肋骨,让她高兴起来似的,说:「别生气了!算了吧,冬内尔!你知道,今天晚上是拉木索尔·弗兰茨尔庆祝命名日,我们都灌得太多了一点……」但是他在屋子里散布的刺鼻的酒精味,把她激动状态刺激到顶点。她不再啜泣了,她已经不再脆弱、不再怯懦了。她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又因为她的无限的悲观绝望,使得她把自己对他的满腔嫌恶、厌恨、对他的整个为人和举止的鄙视全部倾倒到他的脸上……佩尔曼内德先生忍受不下去了,他的头发起热来,因为他为了庆祝他的朋友拉木索尔不但喝了许多啤酒,而且喝了香槟。他也还了口,很粗野地还了口,两人争执起来,这回比那一次佩尔曼内德先生退休时的争吵更厉害。安冬妮夫人把她的衣服收拾起来,准备到起居间去……但是最后,他又向她背后甩过来一句话,这句话她不愿意重复,她说不出口来,一句话……一句话……

这一切就是佩尔曼内德太太倾吐到她母亲的衣服皱折里的自白的主要内容。至於那句话,那个使她在那可怕的夜晚从内心深处冒出一股冷气的字,她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她不能重复它,噢,天哪,她不能重复它,她说,虽然老参议夫人一点没有逼迫她。当冬妮诉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只是一边向下望着她的美丽的、淡亚麻色的头发,一边缓慢地、沉思地点着头,几乎觉察不出来地点着头。

「不错,不错,」她说,「你告诉我的真是让人寒心的事,冬妮。这一切我都很能了解,我的可怜的孩子,因为我不只是你的妈妈,而且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女人……我现在已经知道,你的痛苦的确是有根据的,我知道你的丈夫怎样一时糊涂,忘记了你给他带来的好处……」

「是一时糊涂么?」冬妮大声说。她跳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急急地把眼睛抆干。「你是说一时糊涂,妈妈?我和我们这个姓氏带给他的好处,他已经忘了……不,他从开始就不知道!一个一把老婆的陪嫁费拿到手就退休的人!一个没有志向、没有慾望、没有目标的人!一个血管里没有血,只有粘稠的麦芽啤酒和忽布啤酒的人……不错,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而且这个人竟会干出这样的下流事,跟芭贝塔勾勾搭搭,如果我指出他的卑鄙无耻,也用一句话还骂他……用一句……」

她又谈到这句话,谈到这句她说不出口的话。但是突然间她向前走了一步开口说,声音也骤然变得安详、温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多么可爱啊!你从哪儿弄来的,妈妈?」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个用麦秆编的小筐,一个精致的小架台,系着缎带,老参议夫人最近一直用它装针线活计。

「我买的,」老夫人问答说,「我很需要这么一个针线筐。」

「真雅致!……」冬妮说,一面歪着头尽情打量着这个架台。老参议夫人的目光也停在这个器皿上,然而她只是视而不见地沉思着另外的事。

「好吧,我的亲爱的冬妮。」最后她说,她又把手向她女儿那面伸过去,「不管事情怎么样,反正你已经来了,我衷心地欢迎你,我的孩子,等我们心绪平静以后,我们可以从容讨论这一切……到你房间去脱脱衣服,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伊达?」她提高声音向餐厅那边喊过去,「亲爱的,请你让人替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预备两份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