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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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约翰应该去拜别祖母的遗体;这是他父亲的安排,他自己虽然相当害怕,却不敢说一句违拗的话。在老参议夫人和死亡挣扎的次日,议员在饭桌上和他的妻子谈起克利斯蒂安的行为,谈到他在病人最危急的时候竟溜出去睡觉,对他大加谴责;议员这番话是有意当着他儿子的面说的,「他的神经不好,托马斯。」盖尔达回答说。议员在溜了汉诺一眼以后——他有意让这孩子觉察到自己的目光——几乎是声色俱厉地驳斥说,这件事决不能原谅。母亲当时那么痛苦,在她身旁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平安无恙都要感到羞愧,怎么能那么怯懦,连当时凄惨的场面给自己带来的一点痛苦都想逃避呢?汉诺听了父亲的这一番话,决定对瞻视祖母遗容的这件事不表示反对的意见。

在出殡的前一天,当汉诺夹在父亲和母亲两人中间,从圆柱大厅走进这间大屋子的时候,他发现这间屋子完全变了样子了,正像去年圣诞节大家排队走进去那次似的。一盆盆的高大的植物和巨大的银烛台交替着摆成一个半圆形。正面,在树叶的一片深绿的衬托下,一座雪白的拉雨瓦德逊的耶稣雕像立在乌黑的底座上。这座雕像原来是摆在外面游廊上的。墙上到处挂着黑纱,在风中轻轻摇摆,原来的天蓝色的壁毯和那一向笑瞰着一家人团坐聚餐的神像都被遮盖起来。小约翰夹在全身带孝的一些亲族人当中,自己的水手服的袖子上也缠着一大块黑纱。屋子里摆着无数花束和花圈,一阵阵香气扑进鼻子里,同时,又偶尔可以闻到另外一股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淡淡的香气,小约翰的神志被这两种香气弄得有些迷离恍惚,站在灵床前面,怔怔地望着死者的躯体在白缎子里僵直地、森严地挺仰着……

这不是祖母。虽然那还是她习惯在节日戴的白缎子飘带的帽子,帽子下面露出来的,也还是她的棕红色的假发,可是,那尖尖的鼻子,那向里面缩着的嘴唇,那向上翘起来的下巴,那一望而知就是冰冷的、僵直的、焦黄的、透明的交叠着的双手,都不是属於她的。这是一个从来没看见过的蜡制的假人。把这个假人这样打扮起来,陈列在这儿真是有些可怕。他向风景厅那边望过去,好像真的祖母随时就会从那边走出来似的;然而她并没有走出来。她已经死了。死神已经用这个蜡人把她永远换去了,她的眼皮和嘴唇闭得这么紧,这么难以令人亲近……

他站在那里,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左腿上,右膝微曲,只用脚尖轻轻地点着地,一只手攥着胸前的水手结,另一只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的头向一边歪着,淡黄色的卷发直垂到额头上。在他那紧皱着的眉毛下面,一双棕黄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眼睛带着嫌恶而思索的神情瞪着死人的脸部。他的呼吸很慢,好像不敢吸气似的,因为每吸一口气他都担心要嗅到那股既陌生又熟悉的香味,即使是室内浓郁的花香有时也遮掩不住。这股香气每次一飘入他的鼻子,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些,嘴唇就要颤抖一会儿……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听来就像一声无泪的呜咽一样,佩尔曼内德太太不由得俯下身去,吻了他一下,把他带出去。

议员夫妇、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在风景厅接见全城来吊唁的客人,这项工作足足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当他们把客人都接见完以后,伊丽莎白·布登勃鲁克的葬礼开始了。外地的亲戚从法兰克福和汉堡赶来,接受孟街最后一次殷勤的招待。客厅、风景厅、圆柱大厅和游廊,每个地方都挤满了前来吊丧的客人;圣玛利教堂的普露斯亥姆牧师在一片烛光辉耀里,庄严地站在棺材前边做葬礼讲道,他叉着两手,抵在下巴下面,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面孔露在宽大的皱领上面,仰望着天空,脸部时而因狂热而变得阴郁,时而又是一片温和明净。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赞扬死者的种种美德,赞扬她的高尚,她的谦虚,她的乐观和虔诚,她的慈善心肠和温柔性格。他特别提到「耶路撒冷晚会」和「主日学校」,他以雄辩的口才使死者富贵寿考的一生放出灿烂的光辉……最后,谈到「长眠」时,因为需要一个形容词,於是他也说了一下死者怎样「安静地长眠不醒」。

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清楚,她这时对着全体吊唁的客人应该摆出庄严的姿态,拿出居丧主哀的神色。她跟自己的女儿伊瑞卡以及孙女伊丽莎白占着最引人注目的地位,站在花圈遮盖着的棺材前边,紧挨着牧师,而托马斯、盖尔达、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小约翰,以及惟一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克罗格老参议,却如同关系较远的亲族似的,站在不怎么显着的地位。佩尔曼内德太太腰身笔挺地站着,耸着肩膀,两手搭在一起,握着一块镶黑边的细麻布手帕。她对於自己能在这样一次不同寻常的日子扮演主角这件事感到非常骄傲,骄傲得常常把她的悲痛的感觉完全挤掉,忘得干干净净。她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因此自己的眼睛大部分时间低垂着,但是每隔一会也禁不住向云集的客人中扫一眼。她看到来宾有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和她的丈夫……可不是,这些人这次都得来,不管是摩仑多尔夫家的人也好,是吉斯登麦克家的人也好,是朗哈尔斯或者是鄂威尔狄克家的人也好!尽管冬妮·布登勃鲁克遭过格仑利希的事,遭过佩尔曼内德的事,又遭过胡果·威恩申克的事,但是在她搬出这所祖传的老宅以前。他们这些人还要聚在这儿一次,向她表示吊唁和慰借……

普灵斯亥姆的悼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故意去触动这场丧事在每人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不厌其详地向每一个人解释,他们受到的是何等重大的损失,他懂得怎样使那些自己不会落泪的人淌眼泪,而那些被感动的人也确实感激他这种做法。当他谈到「耶路撒冷晚会」的时候,死者的所有那些老朋友都泣不成声,只有凯泰尔逊太太是个例外,因为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是带着聋子所惯有的那种痴呆的表情茫然向前望着。此外不见动容的还有保尔·盖尔哈特的那两位后裔——盖尔哈特两姐妹。她俩手挽着手站在一个墙角,眼睛像平时一样清澈。这两个人对她们的老友的死感到的只是高兴。不但高兴,而且她们一定还会嫉妒她,假如不是她们本性就不懂得忌妒和怨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