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2 / 2)

且说这家公司的清理事务是在吉斯登麦克先生和老马尔库斯先生的领导下进行的,但是进行得非常糟糕。预定的期限很短,必须严格遵守,时间是非常紧迫的。需要处理的事务件件都是在很不利的条件下急急忙忙地办下来的。一批东西卖得过於匆忙,折了本,下一批东西还是这样。货栈和粮仓忍受着极大的牺牲换了现金。如果某项交易侥幸没有毁在吉斯登麦克的过度急躁上,也一定被老马尔库斯先生的犹豫冲缓弄糟。城里的人都传说,冬天马尔库斯出门之前,不但要把大衣、帽子,而且要把手杖在火炉前边烤暖。遇上这样一个人,即使出现了一个有利的时机,也一定由於他的耽误而白白错过……总而言之,亏损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他的遗嘱上留下来的财产是六十五万马克,遗嘱宣读后才一年,大家就发现,现在的资本已经大大不足这个数目了。

人们中间流传着关於公司折本清理的各种夸大失实的谣言,特别是当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想把自己住的那所大房子出手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更使得各种谣言纷纭而起。人们谈说着各种荒诞不经的故事,谈论什么事迫使她走这一步,谈论布登勃鲁克家财产的这种令人起疑的消失;久而久之,渐渐在城中制造成一种气氛,就说议员的未亡人坐在家中也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了。最初她对这种气氛感到惊奇、陌生,后来则越来越气愤。有一天她告诉她的小姑说,有一些艺匠和商人很不客气地催逼她清还几笔较大的欠款,佩尔曼内德太太愣了半天,最后则令人毛骨悚然地放声大笑起来……盖尔达·布登勃鲁克非常生气,甚至表示(虽然她没有完全决定)想带着小约翰离开这个城市,搬到阿姆斯特丹她父亲那儿去,再跟他演二重奏。但是这却引起佩尔曼内德太太的一阵暴风雨似的抗议,使得盖尔达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这个计划。

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对於出卖她哥哥亲手盖起来的这所房子的事也提出了抗议。她对於这件事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唉声叹气,抱怨说,这对於这家人的名声威信将是另一个打击。但是最后她也不得不承认,继续住下去,继续维持这样一所宽大、华丽的住宅(这本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费钱的爱好)是不实际的,而盖尔达的愿望,要搬到城外林木荫中一处舒适的小别墅里,倒是正确的……

对於高什先生,对於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说来,开始了一个伟大的日子。一件重要的事使他的垂暮残年再度放出一线光辉,他的四肢甚至有好几个钟头停止颤抖。事情是,他出现在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客厅里,坐在她对面的一张靠背椅里,跟她面对面地磋商房子的价钱。他的银白的头发纷披在脸上,下巴严凛地向前翘着,眼光从下面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这次他的样子看去十足像个驼子了。他的语音仍然嘶嘶不绝,但是语调则冷漠、干枯,一点也没有流露内心的激动。他表示愿意把这所房子接过手来,他伸出一只手,带着诡谲的笑容出了八万五千马克的价。这个价钱是很可以接受的,出售这样的房子,损失本来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吉斯登麦克先生的意见也非听取不可,於是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就只好把高什先生打发走,没有能跟他做成这笔交易。事后发现,原来吉斯登麦克先生对自己的职权范围绝对无意让别人插手干涉。高什先生开的价钱他一点也没有放在眼里,他大肆嘲笑了一通,发誓说,他一定能卖上比这个高的价钱。就这样他一直跟人发誓,直到最后,为了使这件事告一段落,他不得不接受七万五千马克的价钱把这所房子卖给一个已有相当年纪的独身汉,这人刚从外地旅行回来,准备在本地定居下来。

新居的购置也是吉斯登麦克先生一手办理的,这是一所舒适的小别墅,价钱也许高了一点,但是却满合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心意,坐落在布格门外一条两旁栽着栗树的林荫路上。包围在美丽的花园和果木园中间……就在1876年的秋天,议员夫人和她的儿子、仆人和一部分家具搬到这所新房子里去。至於另外一部分家具则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哀悼叹息声中留在老屋里,连同房屋一起转给那位新房主。

然而变化还不上这些!永格曼小姐,在布登勃鲁克家呆了四十年的伊达·永格曼也不再为这家人服务了,她已经回到她的西普鲁士故乡去,和亲族人一起度她的晚年去了。说实话,她是被议员夫人打发走的。当前一辈人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她照理以后,这个善良的灵魂马上找到了小约翰。她看顾他,照管他,为他讲格林童话,为他讲那个死於噎嗝症的伯伯的故事。可是现在小约翰也已经不小了,他已经是个15岁的少年了,虽然他身体一直很脆弱,可是她对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此外,永格曼和他的母亲长久以来处得并不太好。小约翰的母亲进这个家远在她自己以后,她在心目中从来不曾把这个女人当作一个真正的、正统的布登勃鲁克家的人。而另一方面,随着年纪的增长,一个老仆的骄傲自负日甚一日,她的权限也开始逾越了自己的身份。她这种妄自尊大和对家务屡屡越俎代庖,常常引起主仆间的不快……这种情况难以维持下去了,有时甚至演出了公开争执的场面,虽然佩尔曼内德太太施展她伶俐的口才极力为她说项,正像她当初为那座大房子和家具乞求一样,老伊达还是被打发走了。

当最后的时辰来到,要和小约翰告别时,她哭得非常伤心。小约翰和她拥抱过以后,就把手背起来,一只脚支着身子,另一只脚尖触地,目送着她离去。他那对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仍是那种沉思的、反躬自视的表情,正像他看到祖母的屍身,父亲去世,老屋的瓦解,以及很多别的事情时一样(虽然这些事情从表面上看意义不如上述的重大)……他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离散、死亡、收场、分崩,在他的思想中,和老伊达分别不过是这类事件中最后的一件而已。这些事情并不使他惊奇。有时,他把他那生着淡黄色卷发、嘴唇永远稍微扭曲着的小脑袋抬起来,窍秀的小鼻翅敏感地张开一些,好像是他正非常小心地吸着包围着他的空气,生怕闻到那股奇异而熟悉的香味,那次他祖母的灵床上虽然有那么强的花香也掩盖不住那股香味……

每次佩尔曼内德太太来拜访她的嫂子,总要把他的侄子拉过来,为他讲布登勃鲁克家过去的历史,和这一家的光辉的未来。这一家人的未来,佩尔曼内德太太说,除了要依靠上帝的恩典以外,完全指望着小约翰一个人了。现实生活越令人忧愁,她越热心描述当年她父亲和祖父在世时家中的豪华场面。汉诺的曾祖父怎样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全国……有一天她的胃忽然剧痛起来,原因是佛丽德莉科、亨莉叶特和菲菲异口同声地说,哈根施特罗姆一家是社会的精华。

克利斯蒂安的消息也很令人寒心。这次结婚对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什么好处。他过去那种精神恍惚,时常看见可怕的幻景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现在他已听从他的妻子和一位医生的劝告进入一家精神病疗养院。他在那里很不愉快,他给家人写了很多诉苦的信,表示迫切希望脱离这个病院,看来那里对待病人并不很近人情。可是这个病院把他看管得很严,对他说来可能这是个最好的方法。无论如何,这样至少能使他的妻子无拘无束地依旧过从前的独立生活,而又无碍於结婚给她带来的实际和道德两方面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