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适合给教皇特使看的,不见得对公主也合适。」陌生人相当生硬地说道。

「在他们旁边,」列娜德接上说,「几种低音乐器,竞相奏出十分优美的旋律。」

「还有,为了给过往行人解渴,」吉丝凯特又说道,「喷泉有三个泉眼,分别喷出葡萄酒、牛奶和桂花滋补酒,让人随便喝。」

「在蓬梭泉那边一点儿,」列娜德继续说道,「就在三圣泉那里,还有耶稣受难的场面,但是扮演的人不讲话。」

「我记得清清楚楚!」吉丝凯特不觉提高嗓门。「上帝在十字架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应是上帝的独生子耶稣。人们时常混淆上帝和耶稣。他为救人类降世,由童贞女玛利亚受圣灵感孕而生於犹太的伯利恒。三十多岁后成为救世主,召十二门徒在犹太各地传教,被门徒加略人犹大出卖,由罗马总督彼拉多下令处死,钉在十字架上。死后三日复活,四十日升天。),两名强盗一左一右,也钉在那里!」

两个饶舌的姑娘想起教皇特使入城的情景,都兴奋起来,抢着说话。

「再往前边一点儿,在画师门那里,还有几个人,穿戴简直华丽极了。」

「在无辜圣婴泉那边,还有猎人追捕一头母鹿,一群猎犬狂吠,号角齐鸣,真是响声震天!」

「还有,在巴黎屠宰场那里,搭起了高台,象征迪埃普城堡!」

「对,就在教皇特使经过的时候,你也知道,吉丝凯特,我们的人发起攻击,把那些英国佬全杀了。」

「还有,在大堡门前,一些人物穿戴得非常漂亮!」

「还有,货币兑换所桥上,黑压压一片全是人!」

「还有,教皇特使过桥时,同时放飞两三千只各种各样的鸟儿,那景观好看极了,列娜德。」

「今天的戏更好看。」小伙子彷佛听得不耐烦了,终於说道。

「这可是您保证的,今天的圣迹剧很好看,对吧?」吉丝凯特说道。

「毫无疑问,」那人答道;接着,他略带几分矜持地补充一句,「二位小姐,在下就是剧作者。」

「真的吗?」两位姑娘好不惊讶,齐声问道。

「真的呀!」诗人微微挺起胸膛答道,「也就是说,我们有两个人:另一个,约翰·马尔尚,他锯木板,搭戏台,木匠活全包了,而我呢,编写了剧本。在下名叫彼埃尔·格兰古瓦。」

就连《熙德》的作者自报姓名:「彼埃尔·高乃依」,也不会更加自豪。

读者可能注意到,从朱庇特回到帷幕中,到现在这位新寓意剧作者突然亮明身份,引起天真的吉丝凯特和列娜德惊叹不已,这中间过去了好大工夫。事情也真怪,这些观众几分钟前还大嚷大叫,竟然听信了那名演员的宣告,现在却十分宽容地等待了。这就证明了这样一条永恒的真理:要让观众耐心地等待,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们宣布马上就开演;而且,时至今日,我们的剧院里仍然天天证实这条真理。

不过,学生约翰可没有睡大觉。

「赫——啦——嘿!」在全场混乱之后的平静等待中,他突然又吼了一嗓子,「朱庇特!圣母太太,全是给魔鬼耍把戏的!你们想拿人开心吗?演戏呀!演戏呀!立刻开场,要不然,我们就再演一出好戏给你们看啦!」

这就足够了。

高音低音的乐器,立刻在戏台木架中奏起乐曲;这时帷幕也掀起,走出四个人来,一个个衣着五颜六色,脸上化了粉妆,他们从陡立的梯子爬上戏台,一字排开,面对观众深鞠一躬。这时乐队停止演奏,於是圣迹剧开场了。

四个角色向观众鞠躬,博得热烈掌声。接着,在一片虔诚的肃静中,他们开始朗诵开场诗——我们在此索性略去,免得让读者受罪。何况当时的观众感兴趣的主要是戏装,而不是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这种情况至今仍然如此;归根结底,这也是公道的。四个角色都穿着黄白两色的袍子,只是质料不同:第一个是金银线绣缎袍,第二个是丝绸袍子,第三个是呢袍,第四个是土布袍子。第一个右手执着佩剑,第二个拿着两把金钥匙,第三个手捧一架天平,第四个手拿一把铲子。这四样东西的标志一目了然,但仍有聪明的懒汉看不明白,为了帮助他们,每件袍子的下摆还绣上标志身份的黑色大字。绣缎袍上绣着:「我叫贵族」;丝绸袍上绣着:「我叫神职」;呢袍上绣着:「我叫商品」;布袍上绣着:「我叫劳动」。这四个象征角色的性别,凡是有眼光的观众都能看出来:两个男性穿的袍子略短,头上戴着风帽;两名女性穿的袍子长些,头上紮着花巾。

听了开场诗,除非有意装糊涂,才弄不明白劳动娶了商品,神职娶了贵族,这两对幸福的夫妻共有一只金海豚,一定要送给绝代佳人。於是,他们走遍天下,寻找这样的美人,先后鄙弃了哥尔孔德王后、特瑞比宗德公主、鞑靼大可汗的女儿等等,等等……劳动和神职、贵族和商品便来到司法宫大理石案上面休息,向老实厚道的观众朗诵大量的格言和警句:这些警句和格言,在文学院中随便卖弄一点,就能应付考试,可以诡辩、立论、修辞和答辩,赚个学士帽易如反掌。

这场面果然很好看。

这四个象征人物滔滔不绝,竞相抛出各种隐喻;不过,在观众中间,谁也没有作者本人耳朵那么专注,心田那么悸动,目光那么发直,脖子伸得那么长;这位诗人作者,正是刚才喜不自胜,向两位美丽的姑娘自报姓名的彼埃尔·格兰古瓦那位老兄。现在他又靠近来,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站在柱子后面倾听着,观看着,品味着。刚开场时所博得的热烈掌声,还在他的心中回荡,他完全沉浸在静观自赏中:作者看见广大观众敛声屏息,自己的思想字字珠玑,从演员的口中朗朗吐出,自然要醺醺欲醉了。令人钦佩的彼埃尔·格兰古瓦!

不料,说来实在痛心,这种陶醉状态,很快就被扰乱了。格兰古瓦举起胜利欢悦的酒杯,未饮先醉,刚刚沾到嘴唇,就感到掺进了一滴苦液。

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混在人群中间,却难以捞到油水,把手探进周围的人兜里,显然也没有得到足够的补偿,於是他灵机一动,想爬到显眼的地方,引人注目并引人施舍。他看准了贵宾看台栏杆下突出的飞檐,就在开场诗朗诵头几句时,便顺着看台柱子爬了上去,端然坐在那里,展示他那破衣烂衫和满是假脓疮的右臂,乞求众人关注和怜悯。不过,他倒是一声不吭。

他不声不响,序幕本可以顺利演下去,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然而,也是造化捉弄人,高踞在柱顶的学生约翰,偏偏瞧见了那个乞丐和他那副鬼样子,这个淘气精突然哈哈狂笑,根本不顾会不会打断演出,会不会扰乱全场宁静的气氛,兴高釆烈地嚷道:「瞧呀!那个病鬼在乞讨施舍呢!」

谁若是有过经验,往一片蛙塘里投一块石头,或者朝一群飞鸟开一枪,就能想像出在全场聚精会神看戏时,突然冒出这种话来,会多么大煞风景。格兰古瓦彷佛触了电,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序幕诗朗诵戛然中止,观众的头纷纷转向那个乞丐;而那家伙却毫不惊慌,倒觉得这个意外情况提供了大好时机,可以大捞一把;於是,他眯起眼睛,摆出一副可怜相,声音凄惨地喊道:「大家行行好吧!」

「嘿!没错,」约翰又嚷道,「那不是克洛班·特鲁伊傅吗?赫——啦——嘿!朋友,你那疮疤妨碍腿走路,才安到胳膊上的吧?」

说着,他像猴子一样灵活,投去一枚小银币,不偏不差,正巧落入乞丐用疮臂伸出去的油腻的毡帽里。乞丐接过施舍和嘲笑,仍然不动声色,继续哀告:「大家行行好吧!」

这段插曲大大地转移了全场的注意力,许多观众,由罗班·普斯潘和所有学生带头,欢快地鼓起掌来,欢迎这奇特的二重唱:学生约翰尖声尖气,乞丐则一腔不变的哀调,在序幕诗朗诵中间来了个即兴串演。

格兰古瓦极为不满。开头不禁愕然,继而猛醒,他就拼命冲戏台上的四个人物吼叫:「演下去呀!见鬼,你们倒是演下去呀!」对那两个打断演出的家伙,他甚至不屑一顾。

这时,他觉得有人拉他的袍襟,颇为恼怒地回过身去,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脸来。他不得不以笑脸相迎,因为那是吉丝凯特·拉苒仙娜的美丽手臂探过栏杆,拉袍襟招呼他。

「先生,」姑娘问道,「他们还演下去吗?」

「当然演下去啦!」格兰古瓦答道,心里对这种发问相当反感。

「这样的话,先生,」姑娘又说道,「能不能烦劳您给我解释解释……」

「他们下面要讲的话吗?」格兰古瓦打断对方的话,「那就好好听着吧!」

「不是的,」吉丝凯特接着说,「演到现在,他们究竟讲些什么呀?」

格兰古瓦简直要跳起来,就像被谁捅到了伤疤。

「去她的吧,这种笨丫头!」他从牙缝里咕哝一句。

从此,吉丝凯特就从他头脑里抹掉了。

这工夫,演员听从了他的号令,而观众看见他们接着表演,也就收回心思观戏,当然错过了不少美妙的诗句:一场好戏猛地被截为两段,焊接起来难免如此。格兰古瓦心里不是滋味,嘴里不住地咕哝。好在全场渐渐平静下来,那名学生不再言语,乞丐也在数着帽子里的几个小钱,演戏重又占了上风。

其实,这部剧作相当精彩,只要略加修改,就是今天也还可以借鉴。陈述的部分稍显冗长,稍显空洞,也就是说按章法而言,倒还简单明了;而格兰古瓦在他天真心灵的殿堂上,恰恰赞赏明晰畅晓这一点。可以想见,那四个象征人物不辞辛劳,踏遍了世界三大地区,不免有点疲倦,仍然没有给金海豚找到合适的归宿。戏演到这里,他们又开始颂扬这条神奇的大鱼,运用许许多多精妙的暗示,影射佛兰德的玛格丽特公主的年轻未婚夫,只可惜,此刻他正关在昂布瓦兹城堡(国王路易十一世将太子软禁在城堡,以防不测。),心情十分忧伤,根本想不到劳动和神职,贵族和商品为他踏破铁鞋。且说他年少英俊,身强力壮,尤其他是法兰西雄狮之子(这是全部王德的源头!)。笔者在此声明,这个大胆的借代的修辞手法,用得的确非常高妙,值此大兴譬喻之风、大唱皇家婚礼赞歌的日子,用戏剧形式表现博物志,绝不会因为一只海豚是雄狮之子而大惊小怪。诸如此类世所罕见、荒诞不经的糅合杂交,恰恰证实了作者的激情。当然,也不妨批评两句,这样一个美妙的主题,诗人本可以用不满二百行诗句,就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府尹大人却有令在先,圣迹剧必须从正午演到下午四点钟,这么长时间,总得用话填满。何况,观众听得还挺耐心。

正当商品小姐和贵族夫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正当劳动师傅朗诵这一美妙的诗句:林中何曾见过这样无敌之兽!

猛然间,贵宾看台的门打开了——这道门一直关着,本来就不像话,这时打开就更不像话了。门官突如其来地宣告:「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