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六、摔罐成亲

格兰古瓦慌不择路,拼命跑了一阵,脑袋多次撞到街角的墙上,跨过一条条阴沟,穿过一条条小街,闯进一条条死胡同,转过一个个街口,踏遍菜市场周围的铺石马路,要从曲里拐弯的街巷中找个出路。我们的诗人真是惊慌失措了,如美妙的拉丁文古诗中所说,他探索了「所有大道、小路和途径(原文为拉丁文。)」。跑了好一阵,他猛然站住,首先是因为喘不过气来,其次是因为一个疑念从头脑中闪现,他揪住脖领,用手指按住额头,自言自语:「彼埃尔·格兰古瓦啊,您这么乱跑,看来没长脑子。那些淘气鬼怕您,不亚於您怕他们。跟您说吧,您往北边跑,想必听见了他们往南跑的木鞋声响。因此,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他们逃跑了,仓皇之间,一定丢下了草垫,那正好是热情招待您的床铺,而从一清早您就为此奔波,现在圣母把它送给您,是要奖赏您为她编了一出成功而热闹的圣迹剧;要么孩子们并没有逃跑,果真如此,他们肯定会点着草垫,那不正是一堆旺火,供您享用,既可暖暖身子,又可烤干衣裳。好床还是好火,不管哪种情况,反正草垫是天上掉下来的。也许正是这个缘故,莫空塞伊街头的圣母玛利亚才让厄斯塔什·穆朋死掉。可是您这位老兄,简直昏了头,就像皮卡第人碰上法兰西人(皮卡第位於法国北部,长时间是法兰西人和英格兰人、法兰西人和勃艮第人争夺的地区。皮卡第人慓悍,曾与法兰西人对立。直至十五世纪,皮卡第才完全归属法国朝廷。),狼狈逃窜,却把您要在前面找的东西丢在后面:您真是大傻瓜一个!」

於是,他要原路返回,一面辨认方向,一面鼻嗅耳听,留神探索,竭力重新找到那块天赐的草垫。然而徒劳一场。房舍、死胡同、交岔口纵横盘结,他处处冲疑,进退维谷,只觉得这乱成一团麻的黑暗街巷,比小塔府邸的迷宫还要繁杂紊乱,令人晕头转向。他终於失去耐心,义正词严地喊道:「这些交叉的街巷真可恶!肯定是魔鬼按照他那铁叉的样子建造的。」

这样喝叱一声,总算出了一口气,这时,他忽然望见一条狭长街道的那头有一道红光,精神便为之一振,不禁又说道:「谢天谢地!就在那边!正是我的垫子在燃烧。」於是,他又自比黑夜迷航的船夫,虔诚地补充道:「致敬,致敬,海上的明星!」(原文为拉丁文。)

他这句赞美诗,究竟是献给圣母还是献给草垫?我们不得而知。

这条长街是慢坡路,没有铺石块,越来越泥泞,也越来越倾斜。格兰古瓦没走出几步,就发现有些奇特的东西。看来这条路并非阒无一人,沿街爬着一团团不知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纷纷爬向街那头闪动的亮光,犹如笨重的昆虫,夜间沿着一根根草茎爬向牧人的营火。

人处於什么境况,都不如身上一文不名这样富於冒险精神。格兰古瓦继续往前走,很快赶上那些毛毛虫中爬得最慢、落到后面的一条,靠近前一看,才明白这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个失去双腿的可怜残疾人,只见他用双手撑着蹿动,彷佛仅剩两只脚的受伤的盲蛛。格兰古瓦从跟前经过时,这只人面蜘蛛抬头看看他,声调凄惨地哀告:「行行好吧,老爷,行行好吧!(原文为义大利文。)」

「让魔鬼把你抓走!」格兰古瓦说,「也把我一道抓走,我若是明白你要说什么!」

他扬长而去。

接着,他又赶上另一个爬行动物,仔细瞧了瞧,原来是个又缺胳膊又短腿的残疾:此人的木腿和拐杖结构复杂,支撑着身子,整个儿像移动的脚手架。格兰古瓦满腹典雅的譬喻,眼前所见,心中便比作火神的三足活鼎。

这只活鼎见他过来,便举帽致敬,帽子就停在格兰古瓦的下颏儿跟前,好像刮胡子的托盘,同时对他耳朵喊道:「骑士老爷,赏两个钱买块面包吧!(原文为西班牙文。)」

「看来这一个也会说话,」格兰古瓦说道,「可是,这种语言太粗鄙,他本人若是懂得,那就比我走运。」

他拍了拍额头,忽然联想起一件事:「对啦,他们上午说的『爱丝美拉达』,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刚要加快脚步,却又第三次被什么东西挡住去路。说什么东西,不如说是什么人:是个瞎子,个头儿不高,满脸胡须,一副犹太人面孔,由一条大狗带路,手拿木棍往周围乱杵。他鼻音很重,带着匈牙利人口音对格兰古瓦说:「行行好吧!(原文为拉丁文。)」

「好极啦!」彼埃尔·格兰古瓦说道,「总算有个讲基督教语言(指拉丁语。)的人了。看来我是一副乐善好施的相貌,尽管身无分文,也纷纷有人求我施舍。我的朋友(他转身对瞎子说),上周,我把最后一件衬衣卖掉了;既然您只懂西塞罗(西塞罗(西元前106-西元前43):古罗马政治家,拉丁语演说家。)的语言,这就是说:上周我把最后一件衬衣卖掉了(又用拉丁文重复这句话。)。」

说罢,他掉头继续赶路;不料瞎子也加大步子跟上来,同时,另外两个残疾人,那个瘫子和那个腿脚残废者,也都急匆匆赶上来。他们三个跌跌撞撞,紧紧跟着可怜的格兰古瓦,并开始向他唱歌:「行行好吧(原文为拉丁文。)!」瞎子唱道。

「多施舍点钱(原文为义大利文。)!」腿脚残废的人唱道。

「买块面包(原文为西班牙文。)!」跛子按照原调反覆唱道。

格兰古瓦赶紧捂住耳朵,喊道:「噢!巴别塔(据《圣经·旧约》,挪亚的后裔要建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但是神耶和华搞乱天下人的语言,结果因言语不通,人们散尽,城和塔均未建成。巴别塔转为嘈杂混乱之意。)啊!」

他拔腿跑起来。瞎子也跑,跛子也跑,残腿人也跑。

他越深入这条街,周围的残腿人、瞎子、跛子也越聚越多,还加进来没胳膊的、独眼的、满身大疮患麻风的,有的从房舍里出来,有的从旁边的小巷里钻出来,有的从地窖的气窗里爬出来,他们呼噪,狂吼,尖叫,全都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蜂拥冲向亮光,在泥泞中翻滚挣紮,活像雨后的蛞蝓。

三个追命鬼紧跟不舍,格兰古瓦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他慌不择路,在那些人中间逃窜,绕过跛子,跨过残腿的人,但是畸型人密密麻麻,处处绊脚,真像那个英国船长误入蟹群中。

格兰古瓦忽又想到,还不如往回跑,然而为时已晚,一大群人封锁了退路;那三个乞丐又紧追不放,他只好继续向前,既受这不可抗拒的浪潮所推涌,又被恐惧情绪所驱赶,一时六神无主,恍若经历一场噩梦。

终於跑完这条街,尽头是一大片空场,只见迷蒙的夜雾中,有成百上千的亮点闪烁。格兰古瓦仗着腿快,直冲过去,要把三个纠缠他的残疾幽灵甩掉。

「你这家伙,往哪里去?」缺胳膊少腿的人大吼一声,扔掉拐杖,迈开大步追上去,那敏捷的步伐是巴黎街头前所未见的。

这工夫,那个无腿的人也直挺挺站起来,他把沉重的铁包皮扣到格兰古瓦的头上,而瞎子则面对面看他,瞪大的眼睛射着光芒。

「我这是在哪儿啊?」诗人说,他简直吓懵了。

「在奇蹟宫廷。」第四个幽灵走上前来答道。

「我以灵魂发誓,」格兰古瓦又说道,「我清清楚楚看到,瞎子能看见东西,跛子能奔跑了,可是,救世主在哪儿?」

他们报以一阵哄笑,笑声阴森可怖。

可怜的诗人环视周围:的确,在这种时刻,从来没有一个好人走进可怖的奇蹟宫廷;这是个魔圈,无论大堡的军校还是京城的警官,胆敢闯进来的,无不粉身碎骨;这是贼窝,是巴黎脸上的脓疮;这是条阴沟,每天早晨污水流出去,夜晚又流回来停滞,满载着邪恶、乞讨和流浪,即在各国京城常年横溢的流浪;这巨大的巢穴,每天晚上,社会的一切寄生虫都满载而归;这是骗人的医院,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失足的学生、诸如西班牙、义大利、德意志等所有民族,诸如犹太、基督、伊斯兰、偶像崇拜等各个宗教的渣滓,他们白天敷上假造的伤口,化装要饭,夜晚在这里摇身一变而为强盗;总而言之,这是一间巨大的化装室,在巴黎街头上演的偷盗、卖淫、谋杀这类永恒喜剧的所有演员,当年就是在这里上妆卸妆的。

这片广场很宽阔,跟当时巴黎所有广场一样,形状不规则,铺石路面也不平整。四处火光闪亮,每处火光都围着一群奇特的人。他们窜来窜去,大叫大嚷。还听见尖厉的笑声、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声音。他们的手和头映衬着火光,显现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黑影。地面上跳动的火光伴有难以言状的幢幢巨影,不时能看到过去一条彷佛人形的狗,或者一个彷佛狗形的人。这里就像群魔宫殿,种族的界限、物种的界限,似乎全打消了。男人、女人、禽兽、年龄、性别、健康、疾病,全部掺杂,混淆,重叠起来,融为一体,无不为这群人所共有,所共用。

格兰古瓦在惶恐中,借着微弱而闪动的亮光,依稀辨出巨大的广场围着一圈破烂不堪的房子,门脸儿都虫蛀斑斑,变得干瘪而萎缩了,每座都开了一两个有亮光的天窗,在黑暗中看去,像围坐一圈的老太婆的巨大脑袋,样子既怪诞又乖戾,眨着眼睛在观赏群魔乱舞的场面。

这又像一个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世界,是爬行动物麇集、怪异荒诞的世界。

格兰古瓦被三个乞丐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又被周围一群人的咆哮震聋了耳朵,越发吓得魂飞魄散。这个倒楣的家伙极力收拢神思,回想今天是不是礼拜六(西方习俗,礼拜六夜晚是群魔乱舞的时候。)。可是白费劲,他的记忆和思路已然中断,什么都怀疑起来,思想从所见飘忽到所感,他一再向自己提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我存在,那么这一切存在吗?如果这一切存在,那么我存在吗?」

在周围一片喧哗吵嚷中,一声清晰的叫喊响起来:「带他见大王去!带他见大王去!」

「圣母啊!」格兰古瓦咕哝道,「这里的大王,一定是公山羊了。」

「带去见大王!带去见大王!」众人不断地叫嚷。

人人都来拖他,都争先恐后朝他伸出指爪。然而,那三名乞丐就是不松手,吼叫着同其他人争夺:「他是我们的!」

诗人那件上衣本来就病入膏肓,这一撕扯也就寿终正寝了。

他穿越可怕的广场时,目眩神迷的感觉消失了,走了几步之后,便恢复了真实感。他在逐渐适应这里的氛围。起初,从他那诗人的头脑里,说得简单通俗些,也许是从他那空腹中,升起一道烟雾,也可以说是一层水汽,扩散开来,笼罩住景物,看上去影影绰绰,如在噩梦的迷雾中,在梦幻的黑暗里,万物的轮廓都在抖动,都在扭曲变形,相聚为庞然的堆叠,景物纷纷化为龙蛇虎豹,人也都变为魑魅魍魉。继而,这种种幻象渐渐退隐,他的目光不那么迷乱,也不那么放大景物了。真实世界在他周围重现本相,既触目又绊脚,一块一块拆毁他原以为身陷其中的可怕的诗境。必须看到他并不是徒涉冥河,而是跋涉在泥泞中;必须看到推拥他的并不是魔鬼,而是强盗;经历险境的并不是他的灵魂,而不折不扣是他的性命(既然他缺少金钱——能十分有效地在强盗和好人之间斡旋的可贵调停者)。格兰古瓦更加仔细,也更加冷静地观察这种狂欢,终於从群魔舞场跌入了下等酒店。

其实,奇蹟宫廷不过是一家下等酒店,而且是强盗酒店,那一片殷红,既是血色,也是葡萄酒色。

那几个衣不蔽体的人护送他跑完一程,到达目的地,终於放开他。这时映入眼帘的,并不能把他拉回诗境,甚至拉不进地狱的诗境。这是空前缺乏诗意的冷酷现实:小酒店。如果故事不是发生在十五世纪,那么我们就会说,格兰古瓦是从米盖朗琪罗(米盖朗琪罗(1475-1564):义大利着名画家、雕塑家,作品多以宗教为题材。)跌落到卡洛(雅克·卡洛(1592-1635):法国画家、雕塑家,作品多表现下层社会,如《吉卜赛人》、《乞丐》等。)。

一块大圆石板上燃着一堆旺火,火焰烧红了此刻还空着的三角支架。几张虫蛀的桌子胡乱摆放,没有一个略懂几何学的仆役肯把桌子摆摆整齐,至少防止它们相互切割成罕见的角度。桌上放着大酒碗,满满装着葡萄酒和麦芽酒,许多醉汉聚在周围,他们借着酒力和火力,一个个脸膛红得发紫。其中一个汉子大腹便便,一脸快活的神气,正热火朝天地同一个满身肥肉的妓女亲热。还有一个假当兵的,用他们的黑话来说,就是「油子」,他吹着口哨,正一道一道解下假伤口的绷带,舒展开从早晨起就千缠万裹的健壮膝盖。对面是一个病鬼,他正用白屈菜和牛血炮制次日要用的「伤腿」。再过去两张桌子,有个假扮香客的强盗,他一身朝香的装束,口里念着圣后怜世经,而且加重鼻音,操着诵圣诗的声调。另一个角落有个小无赖,正向一个老疯魔学习发羊痫风的技艺,如何嚼着肥皂块口吐白沫。旁边有个「水肿患者」正在放水消肿,燻得四五个女拐子连忙捂住鼻子,而此刻,她们也围着桌子争夺当晚偷来的一个小孩。

这形形色色的场景,正如二百年后索瓦尔(索瓦尔:十七世纪法国御用史官。)所记述的:「宫廷认为十分滑稽可笑,就搬来为国王消遣,并釆纳为芭蕾舞剧《黑夜》为垫戏;这部四幕的芭蕾舞剧,曾在小波旁宫为国王演出。」看过1653年那场演出的人补充说:「『奇蹟宫廷』里各种形体的突然变幻,表演得精彩极了。邦斯拉德还作了几行相当优美的赞诗给我们看。」

这里,到处可闻粗野的狂笑、淫荡的歌声。人人都想引起注意,只顾讲话,只顾笑骂,根本不听旁人说什么。酒杯碰得丁当响,碰杯又引发争吵,杯子豁口又刮坏破衣衫。

一条大狗蹲在那里,眼睛盯着火堆。几个孩子也混入这狂饮欢宴的行列。那个被偷来的孩子又哭又叫。另外一个四岁的胖小子坐在高凳上,双腿垂在半空,下颏儿刚够着桌沿儿,呆在那里一声不吭。第三个孩子,正用手指把流下来的蜡烛油摊在桌面上。还有一个小家伙蹲在泥地上,整个身子几乎钻进一口大锅里,用瓦片刮着,发出的噪音足令斯特拉狄瓦里乌斯(斯特拉狄瓦里乌斯(1644-1737):义大利着名小提琴制作家。)晕过去。

一名乞丐坐在火堆旁的大酒桶上,他就是坐在宝座上的花子王,丐帮帮主。

三个家伙把格兰古瓦拖到酒桶前,狂呼滥饮的人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那孩子还在大锅里刮出声响。

格兰古瓦大气不敢出,眼睛也不敢抬一抬。

「小子,把帽子摘下来(原文为西班牙文。)!」抓他来的一个家伙说道。还未待他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人就一把掀掉他的帽子。这顶尖帽破虽破,但总还能遮遮太阳,挡挡雨。格兰古瓦叹息一声。

这时,高坐在酒桶上的帮主开口问道:「这小子是什么东西?」

格兰古瓦惊抖一下。这人的声音尽管颇有声威,还是令他想起另一个声音,正是今天午间在观众中哀叫「行行好吧!」给他的圣迹剧头一个打击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克洛班·特鲁伊傅。

克洛班·特鲁伊傅虽然披挂着王者的标志,但还是不折不扣地穿着他那身破衣烂衫,手臂上的脓疮不翼而飞了。他手中拿一根白皮条鞭子,就是当时军警用来驱赶百姓的那种「赶人鞭」。他戴的帽子镶了一圈箍,帽顶收口,说不准是软垫童帽还是王冠,因为两者太相似了。

格兰古瓦看到奇蹟宫廷这个大王,认出正是搅他戏的那个该死的乞丐,但又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反而重萌一线希望。

「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大人……陛下……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他终於承认道。称呼升级到了顶点,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再往上升,如何降下来了。

「大人、陛下,或者伙计,随你怎么叫我都行!你可得快点儿。你有什么话要替自己辩护?」

「替自己辩护?」格兰古瓦心想,「这话听着可别扭。」他又嗫嚅道:「我就是今天那个……」

「让魔鬼一爪子抓你去!」克洛班打断他的话,「叫什么名字,小子,少废话。告诉你,你面前是三位强大的君王:我,克洛班·特鲁伊傅,金钱王国的国王,丐帮大头目的传人,黑帮王国的大君;你看那边,头缠破布条、黄脸膛的那个老家伙,他叫马提亚斯·韩加迪·斯皮卡利,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大公;再有那个胖子,没有听我们讲话、正抚摩一个浪货的那个,他叫纪尧姆·卢梭,是伽利略皇帝。由我们三人来审你。你不是黑帮成员,去闯入黑帮王国里,侵犯了本城的特权,应当受到惩罚,除非你是『加朋』、『真米肚』或『离福地』,用正人君子的黑话来说,就是窃贼、乞丐、流浪汉。你是这一类人吗?说一说吧。亮出你的身份。」

「可惜!」格兰古瓦答道,「我没有这份儿荣幸。我是创作那出……」

「别说了,」特鲁伊傅不容他说完,就喝断他的话,「要吊死你!理所当然,正派的市民先生们!你们那边怎么对付我们,我们这边就怎么对付你们。你们订什么法律惩罚无家无业的游民,游民也拿什么法律惩罚你们。如果说法律太残忍,那也是你们的过错。就应该不时地观赏观赏,一个正人君子脖子套上绳索的那副怪相,这样,事情才公平合理。好啦,朋友,快活一点,把你的破衣服分给这里的小姐们。我要吩咐人把你吊死,好让这里的无赖汉开开心。你的钱袋呢,给他们买酒喝。你要是弄什么仪式,那儿有个石臼(轻蔑的口气,指石雕神龛。),里边有个石头天老儿,还很像样,是我们从公牛圣彼得教堂偷来的。给你四分钟,去把你的灵魂扔到他的头上。」

这番话真叫人胆战心寒。

「以我的灵魂发誓,讲得真棒!克洛班·特鲁伊傅布道,比得上教皇那个圣老儿。」伽利略皇帝嚷道,同时摔破酒碗去垫桌子腿。

「皇上和王上各位陛下,」格兰古瓦冷静地说道,不知怎的,他又定下神来,说话的口气坚决了,「你们可不能这么干。我叫彼埃尔·格兰古瓦,是个诗人,今天白天在司法宫大堂里演出的寓意剧,就是我创作的。」

「哦!是你呀,师傅!」克洛班说道。「以上帝的脑袋保证,我也在那儿啦!这又怎么着,伙计,就因为白天你让我们无聊了好一阵,晚上就不吊死你了吗?」

「恐怕在劫难逃了,」格兰古瓦暗自思忖,不过他还要挣紮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诗人就不能算作无家无业的游民、流浪汉,伊索就是一个;乞丐,荷马就是一个;窃贼,墨丘利(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商业之神,掌管交通、畜牧、竞技、演说,以至欺诈、盗窃。因而这里说他是个窃贼。)就是一个……」

克洛班打断他的话:「你说的什么鬼话(格兰古瓦列举的三个名字用的是拉丁文。),是想蒙我们呀!他妈的,别忸忸怩怩,痛痛快快让我吊死算啦!」

「请原谅,金钱王国国王陛下,」格兰古瓦回驳道,现在他寸土必争了。「我的话值得听一听……请等一等!听我说……您总不至於还没听我申诉就判决我吧……」

其实,他这哀求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了。那个小鬼越发起劲地刮锅。更有甚者,一个老太婆刚把铁锅放到烧红的三角架上,满锅的肥油熬得哗哗乱响,彷佛一群孩子吵吵嚷嚷,跟随一个戴假面具的人。

这工夫,克洛班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酩酊大醉的伽利略皇帝商量事,他厉声喝道:「安静点儿!」然而,那口大锅和熬油锅却不听他这一套,继续演出二重唱。於是,他从酒桶上跳下来,飞起一脚,踢得大锅连同孩子一起滚出十来步远。接着又是一脚,将铁锅里的肥油全踢翻到火堆上,末了,他大摇大摆地回到宝座上,根本不理睬那孩子的抽泣、那老太婆眼看晚餐化作白烟而发的怨艾。

特鲁伊傅招招手,立刻过来几个人,在他身边排成马蹄铁形,有大公、皇帝、头号打手和伪善人;围在中间的格兰古瓦,始终被死死地揪住。这个半圆圈陈列着破衣烂衫、金箔、叉子、斧头、冒着酒气的小腿、赤裸的粗胳臂、肮脏、萎顿而呆痴的面孔。克洛班·特鲁伊傅身居中间,这群要饭花子的圆桌会议如果是元老院,那么他就是大元老;如果是贵族团,那么他就是大首领;如果是红衣主教会议,那么他就是教皇。一来他高高坐在酒桶上,二来他有一副难以描摹的傲慢、粗野而狂暴的神态,这使他的眼珠放射贼光,也冲淡了他那粗犷的形貌中兽性的特质。可以说是猪群中的一头野猪。

「听着,」特鲁伊傅用粗硬的手抚摸着畸形的下巴,对格兰古瓦说,「我想不出为什么就不能吊死你。不错,看样子你老大不愿意;显而易见,你们这些市民还不习惯。你们把这事儿想得太玄乎了。说穿了,我们并不想跟你过不去。眼下,你要想活命,还有一个办法。你愿意入伙吗?」

格兰古瓦眼看小命要丢,开始万念俱灰,忽听这样一个建议,有什么反应是可想而知的,他狠命地抓住,说道:「我当然愿意,求之不得。」

「你同意加入火剑帮(火剑帮:即指流浪汉,是一种切口。)吗?」克洛班又问道。

「加入火剑帮,正中下怀。」格兰古瓦答道。

「你承认自己是无法无天的刁民(刁民:这里指不交苛捐杂税的人。)吗?」金钱国国王又问道。

「是无法无天的刁民。」

「是黑帮王国的顺民?」

「是黑帮王国的顺民。」

「是个流浪汉?」

「是个流浪汉。」

「连灵魂都是?」

「连灵魂都是。」

「告诉你吧,即便如此,也要照样吊死你。」大王又说道。

「活见鬼!」诗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