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老人与海 海明威 2773 字 6天前

两条鲨鱼一块儿挤过来。他看到离得最近的那条张开大嘴,一口咬进银色的鱼肚子,便高高举起短棒,重重地劈在鲨鱼的宽头顶上。木棒落下,他感觉像碰到了橡胶一样坚韧的东西,可同时也感觉到骨头的刚硬,於是,他再次朝着它的鼻尖猛劈,鲨鱼从大鱼身上翻下了海。

另一条鲨鱼咬口肉就跑开,来来回回,现在正大张着嘴巴奔过来。它扑到大鱼身上合拢上下颌时,老人看到白生生的鱼肉从它的嘴角溢出来。老人朝它抡了一棒,却只打到它的脑袋,鲨鱼瞅了他一眼,把咬着的鱼肉撕了下来。它正要溜走去吞食,老人又朝着它打了一棒,只打在它橡胶般厚实的粗皮上。

「来呀,大花皮!」老人说,「再来呀!」

鲨鱼冲过来,老人看到它咬住鱼肉就打。他高举木棒,使足力气劈下去。这次他觉得打在了大脑底部的骨头上,就朝着那里又劈了一棍,这时,鲨鱼才慢吞吞地撕下鱼肉,从鱼身上滑下海去。

老人等着它们再来,结果两条鲨鱼都没影儿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其中一只在水面上绕圈儿,另一只却没看到。

也不能指望打死它们,他想。想当年,我是可以打死它们的。不过现在我把它们两个都打得不轻,没有一条不难受的。要是有根可以用双手握着的棒球棒,我一定会把第一条鲨鱼打死的。就算现在也能,他想。

他不想再看大鱼,知道一半的鱼肉都被糟蹋了。他跟鲨鱼较量的时候,太阳就西落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说,「我就能看到哈瓦那的灯光了。要是我偏东偏得太远,那我就会看到新海滩的灯光。」

现在我应该已经不远了,他想。希望没人太担心我。当然啦,孩子肯定会担心的。不过我知道,他对我有信心。很多上点儿年纪的渔夫也会担心。还有其他很多人也会,他想。我住的镇子上的人都很善良。

他不能再跟大鱼讲话了,因为鱼被糟蹋得太惨了。他想了个办法。

「半条鱼啊。」他说,「曾经的整条鱼啊,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都毁了。不过你我倒杀了很多鲨鱼,还把很多条给打残疾了。鱼老弟,你以前杀过多少?你嘴巴上的那把剑可不是白长的。」

他喜欢想像这条鱼在海里自由自在地畅游,想像它那个时候会怎么对付鲨鱼。我该把它的剑嘴砍下来,用它跟鲨鱼斗,他想。可惜没有斧头,后来连刀都没了。

要是我有,就可以把它绑在桨柄上,多棒的武器啊!那咱们就可以一起跟它们打了。要是它们夜里来,你会怎么做?你能做什么?

「跟它们打。」他说,「我要跟它们拼到死。」

但是,现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亮光,只有风,只有扬着的帆。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於是把两只手握在一块儿,寻找手掌的感觉。手掌没有死去,只要把手一张一合,它们就会带来疼痛,这是活着的感觉。他将脊背靠在船艄,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肩膀告诉他的。

我本来许诺,只要抓到大鱼,就念完那些祷词的,可我现在太累了,念不了,他想。我还是把麻布袋拿过来盖在肩膀上吧。

他躺在船艄掌着舵,等着天际的灯光亮起来。我还有半条鱼,他想。说不定我运气不错,能把这半条带回去。我也该交点儿好运了。不,他说,你出海太远,把自己的好运给亵渎了。

「别蠢了。」他大声说,「清醒点儿,掌好舵。说不定你还有很多好运呢。」

「要是有地方买,我倒想买些。」他说。

我拿什么买呢?他问自己。可以用一把丢了的渔叉、一把破刀和两只血肉模糊的手去买吗?

「本来是可以的。」他说,「你本来想用八十四天的出海纪录去买的,他们也差点卖给你了。」

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他想。好运会表现为各种形式,谁能认得出呢?我真想买一些,不管哪种形式都行,什么价我都肯出。我希望看到灯光,他想。可我希望的事太多了。不过眼下我希望的就是灯光。他试着在船艄里坐得舒服些,便於掌舵,身上的疼痛告诉他,他没有死。

夜里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到哈瓦那城的灯光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灯光还只是依稀可见,像月亮升起前天际的一抹亮色。风越来越大,隔着波涛涌起的海面,灯光越来越清晰。他转进亮光里,可能马上就要抵达海流的边沿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它们可能还会来袭击我。可是,黑夜里没有武器,一个人能怎么办?

他全身又僵又痛,他的伤口、全身疲劳过度的部位全都在寒夜里冻得疼痛。希望不用再打了,他想。我不用再打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开打了,他知道这回打也没有用。来了一大帮,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一道道线,看见它们扑向大鱼时闪闪的鳞光。他举起短棒,朝它们的脑袋猛劈,它们在船下撕咬鱼肉时,他听到它们上下颌叩齿的声音,小船打着战。他照着自己能感觉到、能听到的地方拚命打,可是短棒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他只好丢手。

老人从船舵上猛地拔下舵柄,双手举起来不断劈下去。可是它们现在聚在船头,开始是一个接一个,后来就一拥而上,等它们再转身过来的时候,水下几块发光的鱼肉已全被撕去了。

最后,有一条跑来啃鱼头,老人知道,鱼肉已经全部被吃完了。鱼头很重,鲨鱼咬进去撕不下来,牙齿陷在里面,老人趁机抡起舵柄,朝鲨鱼头猛劈下去。他劈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听见舵柄裂了,便拿起裂了的舵柄去戳它。他觉得舵柄戳进去了,知道它很锋利,便又用力往里攮。鲨鱼丢了鱼头,翻身就逃。这是这批鲨鱼当中的最后一只,再没什么可让它们吃了。

老人累得喘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是铜腥味儿混合着甜味儿的味道,他担心了好一阵子,还好味儿不重。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这个吃下去吧,大花皮们。去做个梦,梦到你们害死了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