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2 / 2)

「你最好杀了我。」谷塞在范笃拉背后说。他手上拿了一块大而尖削的石块,时时刻刻在动那个拿它朝范笃拉脑袋砸下去的念头。那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没有谁会疑心到伊斯坦堡的谷塞,这么个诚实的生意人会是个双料的杀人者。杀人者,不是谋杀者。谋杀者是一项可怕的罪名,在谷塞脑子里谋杀者就该死。而他所做的,只是杀人,而且只有一回,为了报仇!照东方人的观念,这可是一项高贵动机──而第二次杀人则是为了自卫,那更正当合理。

但,他没有拿石块砸。反而丢下石块,望着范笃拉,他的眼神近乎孩子气。突然,他感到无比厌倦,渴望永远不要再看和再听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

「来!」范笃拉喘气。「我还到不了里面。继续干,谷塞!」

石块,石块,越来越多的石块──有着无数年代历史的破裂石块纠缠着他们。石块沾了两个人手上的鲜血;这些石块最初由罗马人切细利用奴隶搬来这里盖神庙,做石柱、造厅堂、房屋、浴室、街道、花园、地牢、喷泉以及阳台。石块中间,莱娜的声音已经消失。

「当我离开时,她已在背诵可兰经死亡的章句,」谷塞气吁吁地说。「这是──这是可怕的。」

还有少数圆石头需要搬到旁边,随后入口处就大到足让范笃拉跳越过去。他跌在某种软软的东西上,他知道这就是莱娜。她已爬近墙边,从每处可能的隙缝呼吸空气──只要多一些些空气以维持一个衰弱生命的呼吸。她将嘴巴贴着石块,直到失去知觉,使她解脱。

范笃拉双手放进这个软弱的身体下,将它举起,谷塞上前接应,将她抱过墙顶,带到一片草地上。范笃拉则带了医药包赶紧跟上去。

「她还有温暖,」谷塞说着,将她放下来,「但已经停止呼吸。」

范笃拉有生以来从未像这样快地拿出这些医药设备。他把一具塑胶制的氧气面罩罩在莱娜脸上,并连接一小瓶带来的氧气。然后,将注射针筒装了刺激血液循环与心脏的药剂,注射她的静脉。谷塞坐在那里,两手放在双膝间,凝视夜空。维纳斯神庙那边突然一阵寂静,然后,他听到一阵掌声。田园交响乐演奏完毕;这是音乐会的中间休息时刻,听众涌向那些设在巨形哥林多柱间的冷饮小店。这地方本是对爱神的礼赞,因罗马大建筑师阿波罗多拉斯的灵感而建造。

「帮我忙!」范笃拉喘气。他开始按摩莱娜的心脏。她那坚实的胸脯裸露着,她的胸腔在范笃拉双手压力下升降。「弄水来。我需要冷的压缩绷带──快。」

狂野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浮现。一次冲击是否可以将她挽救回来?她的脑细胞缺氧已经多久了?此刻,她血液里的二氧化碳含量究竟有多高?我的上帝,她不会活着,她不会活着──一小瓶纯氧又有什么用?就算她再呼吸,也不过是最后一声叹息。

谷塞匆忙离开。范笃拉不曾问他去哪里可以找到水,但在紧要关头,谷塞像一只动物本能地走对了路。他用衬衫吸水,手上拿的一双鞋子也装满了水。崎岖的地面,刺着他的脚底,但他几乎未感觉到。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濒临危险。

「好,」范笃拉喘不过气来。他仍然一上一下地压着莱娜的胸腔。氧气面罩里,氧气慢慢嘶嘶地流出。「你继续做。」

谷塞以前从没有为别人做过人工呼吸,如果他接触到一位女性的胸脯,那必是为着非常不同的理由。他起初有点犹豫;随后将双手压在莱娜的胸脯上,开始压着,就照他看见范笃拉做时的样子。当他接触到她滑润、温暖的皮肤,以及她的乳峰触及他的手背时,感到恐怖。

「她是否还活着?」当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一边喃喃而语,还咬着他那厚厚的下唇。汗珠从浓密的胡须滴滴掉下。「亲爱的上帝,她是否还活着?」

范笃拉将湿衬衫盖在莱娜胸部,然后将冰凉的水洒在她身上。她的神经会对这项冲击起反应吗?她的脑子是否还在思想或有感觉?

范笃拉绕着打圈,在他背后,谷塞喊出一声。

「她移动了左腿!」他说。「在痉挛!」

范笃拉弯身向莱娜,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衰弱,非常衰弱,就像给棉絮包住了的,他听到一点微弱的悸动。

「她的心在跳,」他温和地说。「继续按摩,谷塞。看在上帝份上,现在不要停止!」

他又注射了一支促进血液循环的刺激剂,然后将谷塞推到一边,自己接下去按摩。谷塞滚在草地上,筋疲力尽,交叉双手。

「她的心在跳!」他喃喃而语,突然,他在哭泣。「那么,我没有杀害她!大夫,我没有杀害她!」

「滚开!」范笃拉粗暴地说。谷塞抬起头来。

「什么?」

「走开。任何地方。只要离开这里。如果她张开眼睛,我不要她见到你。搭那些音乐会观众的巴士回贝鲁特。」

「就这个样子走?」

「那是你的问题。现在,你要不要走开?」

谷塞起身,穿上湿鞋,用他那件湿衬衫盖在头顶,看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范笃拉挥手要他走开。谷塞点点头,转身,然后消失在巴尔伯克的废墟里,他的脚步是一拖一拖的。

现在更多乐声来自维纳斯神庙那边,是一阵充满喜剧与热望梦幻的音符。萧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乐声高扬,与天空融和在一起。

莱娜的心跳正在加快。范笃拉的手可以感觉得到,当他再由听诊器察听,发觉心跳强了些。他跪直,管制氧气的流动。氧气瓶快空了。当他回望莱娜,见她已张开眼睛。像是挨了一拳,这教他失去平衡。

「莱娜!」他喊叫,并将双手放在她头上。「莱娜,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假使你懂,就闭上眼睛!莱娜……」

她的眼睑闭上了。她听得见他说话,虽然还没有气力回答。

「你没事了,」范笃拉告诉她。他把氧气罩推到一边,吻她冰冷而无血色的嘴唇。一个微笑出现在她嘴角,这是一个告别的忧伤之笑。「我会带你直接回贝鲁特,我答应,跟你在一起,直到你完全康复。」

她再望着他,但眼睛疲乏无力,看来没有生存的意志。之后,她的嘴巴突然张开,像是自万丈深渊升起的一口气,她清楚地说出「哈金……」

就这样完全崩溃了。苍白在她的棕色皮肤下扩散,皮肤变得反应冲钝,突然丧失了光泽。范笃拉恐怖地凝视。他无法了解,不能接受这项事实,他冷静的医学头脑竟拒绝承认她已断气这件事。

他发疯似地和这个很久以来,就已赢得这场战争的敌人──死亡,不停地作战。他又给她打了三针,再度按摩她的心脏,将最后一滴氧注入胸腔,在这儿,心脏从此永远陷落。他仍然不承认,莱娜全部气力就为刚才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弃他而去。

当他放弃这场绝望的奋斗前一个小时,他躺在这个已死女人身旁的草地上。他把她拉近自己,将一只手臂绕住她,望着星星闪烁的天空。

彷佛什么也不会改变。沙漠的寂静,无边的夜空──而莱娜在他身边,靠得紧紧的,他的手放在她胸部──

这是向他们激情之爱的神奇的一次告别。

范笃拉转向莱娜,将脸埋在她的双峰之间,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