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第三章

那天下午,我们与卜艾先生一起饮茶。

卜艾先生是极娘娘腔的矮胖男子,酷爱他的十字花绣座椅、名牌瓷器及各种廉价的小饰品。他住在一家古修道院残垣旧址上的院长宿舍。

院长宿舍本身就非常精美,而在卜艾先生的精心呵护下,更显得美轮美奂。家具无一不经过打蜡刷漆,件件摆在最适合的地方。色调雅致的窗帘和靠垫,也都选用了最昂贵的丝绸制成。

这简直不是男人的房子,住在里头,很像是住在博物馆特定时代的展览厅一样。卜艾先生日常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就是带人参观自己的房子,连那些对这一切毫无兴趣的人,也绝不放过。即使你认为只要用几堵墙圈起来,摆个收音机、酒吧台、浴室和床铺,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卜艾先生也不会死心,非领着你去看他的精心布置不可。

在向我们描述他的心爱珍藏时,卜艾先生的小肥手常会因激动而发颤。谈到他如何将那套义大利床架从义大利北部带回来的精采过程,声音还拔高得有如假声。

由於我和乔安娜都喜爱古玩与古董家具,因此颇获他的赞许。

「我们这种小地方能增添二位这样的人才,直令人高兴,这真是太棒了。这边尽是些老实的乡下人──都没见过世面,什么也不懂,对艺品更是一窍不通,要说啊,简直是野蛮人!说到他们家里的摆设,小姐,我保证您看了一定会掉泪。也许您已经掉过泪了吧?」

乔安娜说她还不至於到那步田地。

「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们简直把东西乱混一气!我就亲眼看见一小件赏心悦目的薛莱顿家具(西元一八○○年前后的一种家具风格,特点是直线条,多镶饰)──既精致又完美,应该让收藏家珍藏才对──旁边竟然摆了一张维多利亚式茶几,还是燻橡木做的旋转书柜,实在是,竟然连燻橡木都摆在那里。」卜艾先生低声发着颤说:「人们怎么会如此盲目?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同意,美是我们唯一值得生存的理由。」

乔安娜像被他的热诚催眠了似的,直说没错。

「那到底为什么,」卜艾先生问道,「人们要用丑陋来包围自己呢?」

乔安娜说这的确非常奇怪。

「什么奇怪而已,简直是种罪行。我觉得这叫犯罪!他们竟然还有脸找借口!说这样才舒服,才特别。特别?这什么鬼说法!

「就说你们现在住的那栋房子,」卜艾继续说道,「艾蜜莉.巴顿小姐的房子很有风格,她有一些很不错的家具。非常不错。其中一两件真可谓上品,而且她蛮有品味的,不过我不确定我跟她的品味一样。我想有时是因为感情因素吧,她喜欢维持原状,不是为了花样和色彩,也不是为了和谐好看──而是因为她母亲就是那样摆放。」

他把注意力转向我,语气也从狂热的艺术家变成了三姑六婆。

「你们不清楚她家的历史吧?我想也是,透过房屋仲介,怎会知道。不过,亲爱的,你们两个早该知道那个家了。我来这儿时,她们的母亲还健在。那老太太真是不可思议──你很难想像!简直是个怪物,如果你们懂我意思的话。她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一个守旧、维多利亚时代的怪物,硬把自己的孩子生吞活剥,最后终究毁了她们。老太太很硕壮,起码有二百四十磅重,五个女儿都得围着她忙。『女孩们』,她总是这样喊她们。还女孩呢,最大的那时都已经过花甲之年了。『那些蠢丫头』,有时她也这样叫她们。她们的地位跟黑奴一样,端这拿那的,而且不准与她意见相左。十点钟她们就得上床睡觉,卧房里连火也不准生,至於请朋友到家里玩,更是门儿都没有的事。你们知道吗,她鄙视她的女儿,嫌她们嫁不出去,可是在她的掌握下,她们根本不可能遇上任何人嘛。我记得好像是艾蜜莉或爱妮斯,曾与一名助理牧师谈过恋爱。但对方家境不够好,老太太很快就下令不准。」

「听起来像小说一样。」乔安娜说。

「噢,亲爱的,的确如此。后来那可怕的老太太死了,可惜为时已晚。一群姊妹继续住在那儿,用苍老的声音谈着老妈妈会希望她们怎么做。她们连帮房子重新糊纸,也觉得是在亵溃神明。不过她们还是在这个教区里过着恬适的生活……不过她们都不怎么长寿,一个接一个死去了。流行感冒夺走了伊蒂思的生命,米妮动手术后身体就没再复原,可怜的梅贝儿中了风──艾蜜莉非常细心地照料她。可怜艾蜜莉,过去这十年除了照顾病人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她真是位迷人的老太太,不是吗?就像一件上好的瓷器。她的经济窘况实在令人心疼──不过所有生钱工具都贬值了,也没办法。」

「占据了她的房子,我们也觉得很不忍。」乔安娜说。

「噢,不,可爱的小姐,你可别这么说。她们家的斐罗丝对她很忠心,老太太亲口告诉我说,很高兴能有这么好的房客。」说到这里,卜艾先生微微鞠了个躬,「她说她觉得自己很好运。」

「那所房子,」我说,「有一种抚慰人的气氛。」

卜艾先生很快瞄了我一眼。

「真的吗?你有那种感觉?这倒很有趣。这我不确定,真的,我不确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卜艾先生?」乔安娜问。

卜艾先生摊摊他的肥手。

「没什么,没什么。人都会怀疑的嘛。我也很相信气氛这种东西,人的思想和感情,会在墙上和家具上留下烙印的。」

有一两分钟我没有开口。我四下环顾一番,琢磨着该如何描述院长宿舍的气氛──就我来看,我却觉得它毫无气氛可言,真是奇也怪哉。

我浸淫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没听见乔安娜和主人间的对话。直到我听见乔安娜在做告别前的客套时,才从梦境中神游回来,然后也跟着客套一番。

我们一同来到门厅。就在我们朝前门走时,一封信自信箱掉了出来,落在脚垫上。

「是下午的邮件,」卜艾先生边捡边低声说,「亲爱的,你们会再来吧?能遇到你们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真是愉悦。我指的是懂得欣赏艺术的人。真的,如果你跟镇上这些老实人提到芭蕾舞,他们就认为那是古早古早,垫着脚尖、穿着纱裙,让老绅士拿着望远镜看的那种舞蹈。这种看法确实也没错──只是整整落后了五十年!我就是这样损他们的。英国是个很棒的国家,它有许多闭塞的地区,而岭石塔即为其一。从收藏家的角度来看其实很有意思,我老是觉得,自己一到这里,就像被玻璃罩罩起来似的。因为这个平静的小镇,什么也不会发生。」

跟我们握过不只两回手后,卜艾先生轻手轻脚地扶我进了汽车。乔安娜手握方向盘,缓缓绕过一片未被践踏的草坪,然后向前直行。她举起一只手,向仍站在房前台阶上的主人挥手告别。我身体前倾,也向他挥手。

不过我们的告别没得到回应,因为卜艾先生已经拆开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