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不错,」她说:「我是个可怜的小小富家女。」

这时,她就以零零落落的方式,谈到自己的背景,有钱啦,舒服得闷死人啦,厌烦啦,不能真正选择自己的朋友啦,从来没做过自己要做的事啦──有时望见别人似乎都自有盎然的乐趣,而她却没有。她还在襁褓时期,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后来又结了婚;以后没多少年,父亲也死了,她说。我推测得出她对继母并不太理会。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美国,但也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海外旅行。

在我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静听她的谈话,像她这种年龄、这种时代的女孩子,竟能活在这种隐蔽、限制的生活里。不错,她参加舞会和娱乐活动,但我从她谈话的内容上看来,那或许是五十年前才会有的事。似乎竟没有半点儿亲密、半点儿乐趣呵!她的生活与我大不相同,就如白垩之异於干酪般。在另一方面说,听起来倒是挺引人入胜的,但在我听起来却有些难以置信。

「那么,你真的都没有自己的朋友吗?」我说得很怀疑:「男朋友呢?」

「他们都是为了我而特别挑选出来的,」她说得相当讥刺:「一个个其菜无比。」

「就像坐牢一样嘛。」我说。

「看起来就像那样子。」

「你自己真没有朋友吗?」

「现在我有了,一个叫葛莉娜的。」

「葛莉娜是谁?」我说。

「起先她是来跟我作伴的──不,或许并不完全那样。原来是有过一位法国女孩,同我们住过一年,来教法语的。然后,德国来的葛莉娜,教德文。葛莉娜一来就不一样了,自从她来了后,每一件事情都不同了。」

「你很喜欢她吗?」我问道。

「她帮我的忙,」爱丽说道:「是和我同一边的。许多事都由她来安排,所以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到许多地方去,有事她就替我说谎话。如果葛莉娜没先去过吉卜赛庄,我也不会到那里去。她陪着我,在伦敦照料我,而我继母在巴黎。我如果要到甚么地方去,就事先写两三封信放着,葛莉娜就每隔三四天寄一封,每封信上都有伦敦的邮戮。」

「然而,你为甚么要去吉卜赛庄呢?」我问道:「为了甚么?」

她没有马上答覆。

「葛莉娜帮我安排的,」一会儿后,她说:「她真是好极了。」她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她各种事情都考虑周到,给我很多建议。」

「这位葛莉娜长得如何?」我问道。

「呵,葛莉娜可美着呢,」她说:「身材修长,金头发,任何事情都能做。」

「我想我不会喜欢她。」我说。

爱丽哈哈笑了。

「不,会的,你会喜欢她,我有把握你会;她也非常能干。」

「我不喜欢能干的女孩子,」我说:「也不喜欢高高的金头发女孩子;我喜欢的是小妞儿,头发就像秋天的树叶。」

「我想你是嫉妒葛莉娜。」爱丽说道。

「或许我嫉妒,你非常喜欢她,不是吗?」

「不错,我非常喜欢她,她使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也是她建议你到这儿来的?我觉得很奇怪。吉卜赛庄这地方,没甚么好看,也没甚么事可以做,不过我倒是觉得那里相当神秘。」

「那是我们的秘密。」爱丽说道,显得有些腼覥。

「是你的呢?还是葛莉娜的?告诉我吧。」

她摇摇头说:「我要保有一些自己的秘密。」

「你那位葛莉娜知道你和我会面吗?」

「她知道我在和一个人会面,仅止於此。她不问我,只知道我很快乐就是了。」

打那以后过了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再见到爱丽。她继母从巴黎回来了,还有一个她称为傅南克姑父的人。是偶然提起才说出她生日快到了,他们要为她在伦敦举行一个盛大的生日宴会。

「我没法子离开,」她说:「下星期也不行,但是再往后……再往后去,那又不同了。」

「再往后为甚么就不同了?」

「那时我就可以做自己所喜欢做的事了。」

「也像往常一样,葛莉娜帮的忙吗?」我说。

我每次谈到葛莉娜时的口气,都使得爱丽发笑:「你吃她的醋真没道理,有天你遇见她,就会喜欢她的。」

「我不喜欢颐指气使的女孩子。」我说得很坚定。

「为甚么你会想到她颐指气使呀?」

「从你谈到她的话里就知道,她总是忙着安排甚么事情。」

「她效率很高,」爱丽说道:「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好,这也就是继母这么信赖她的原因。」

我问到傅南克姑父是何许人。

她说道:「我对他的认识并不深,他是我姑姑的先生,并不常来往。我一向认为他毋宁是一块滚石,出过一两次纰漏。你也知道人们谈到某一个人时,一些暗示事情的方式吧。」

「社会上不接受的那一型人吗?」我问道:「坏人吗?」

「哦,我想,实际上也不是坏,但是他常搞得周转不灵,我相信是财务方面的。於是董事啦、律师啦和一班人总是得把他弄出来,付很多帐。」

「那就是了,」我说:「他是这一家子里的败类,我料到自己若要和他相处,倒不如和那位美人儿葛莉娜相处来得好些。」

「他高起兴来,也能使自己很有人缘,」爱丽说道:「他是个有趣的朋友。」

「但是你并不真正喜欢他吧?」我突然问道。

「我想我喜欢他……只不过是有时,嗯,我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觉得,并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策画些甚么。」

「你们家事业的负责人之一吗,是不?」

「我说不上他真正的身分是什么。」爱丽又说道。

她从没有提议过我该见一见她家里的任何人,我也纳闷着,好几次都想自己应不应该谈这件事,也不知道她对这件事看法如何,到最后我只好直接问她了。

「爱丽,听我说,」我说:「你认为我应不应该……见见你家里的人?或者你认为宁可不见?」

「我不要你和他们见面。」她立刻就说。

「我知道自己并不太……」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半点儿都不是!我意思是说他们会大惊小怪,我可受不了这种无谓的纷扰。」

「我有时候觉得,」我说:「我们好像是在偷偷摸摸的交往,这使我感到我的行为好像有点不太应该,你不这么想吗?」

「我年龄大得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了,」爱丽说道:「快二十一岁了。一到二十一岁,就可以交自己的朋友,谁也干涉不了。可是现在,你明白吗……这个,就像我刚才说的,会搞得鸡飞狗跳,然后他们会把我装车送到一个甚么地方去,使我没法儿同你相会。那就……嗯,就让我们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吧。」

「如果你认为合适,那我也就合适,」我说:「我并不愿意……太了解每一件事情。」

「这并不是了解不了解的事,而是要有个朋友可以谈谈,可以聊聊很多事情,这是一个人可以……」她突然微笑起来:「信得过的人,你可不知道这有多么棒啊。」

不错,就有好多这种事情──假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变成那样。有时候是我,而更常常说的是爱丽:「我们来假定,已经把吉卜赛庄买下来了,并且在那里盖了一幢房屋。」

我已经把桑托尼的好多事情、以及他所建造的房屋都告诉过她了;又想把那些房屋的种类、以及他对各种事情的想法叙述给她听。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叙述得好,因为叙述事情我并不在行。爱丽,毫无疑问,对这幢宅第──我们的房屋──有她自己的幻想。我们并没有说过「我们的房子」,但是都知道那正是我们的意思……

因此,有一个多星期我不能去见爱丽,我便取出还有的一点储蓄(为数并不太多),买了一只小小绿色酢浆草的戒指,是一种爱尔兰沼石所制的饰物,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她很喜欢,神色非常快乐。

「好漂亮!」她说。

她没戴过多少珠宝,而她戴上时,我从没有疑惑,那些都是真正的钻石、宝石,以及这一类的东西,但是她却喜欢我的爱尔兰绿戒指。

「它会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她说。

然后我得到她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要同家人出国,生日过后立刻到法国南部去。

「不过别着急,」她写道:「两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又会回来。这一回会顺便到美国去,不过无论如何,到那时我们会再见面的,我有特别的事情要和你谈谈。」

没有见到爱丽,就知道她出国到欧洲去了,使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也得到了一点关於吉卜赛庄地产的消息,显然,那里已经在私人议价中卖掉了,不过是谁买去了,资料并不太多;很明显是由伦敦一家律师事务所出面买下来的,我想多得到点消息,但却办不到。这个律师事务所非常狡猾。当然我也接近不了其中的主要人士;同他们一个办事员泡厌了,也只得到一点点隐隐约约的消息;说是由一位很有钱的客户买了下来,作为一个很好的投资保值,等乡间一部分土地开发起来时,地皮就会涨价了。

同这种真正不公开的机构打交道,要找出事情真相来极其困难。每一件事情就像是军情局五处,或者其他甚么机关一样,全都是最高机密。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别人而工作。那些人的姓名既不能提出来,也不能说一说!收购的价钱也不在里面!

我相当的坐立不安,於是再也不去想它,回家去看看妈妈。

我没有见过妈妈有一段好长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