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但是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学习,最近这几个星期里学到了不少。结了婚,使我一步跨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这片天地不是我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就我过去的生活而言,幸福的定义就是一分钱从左边赚进来,赶快让它从右边花出去。浅薄,当然啦,在我这个层次上的人的浅薄行为。可是爱丽的天地却截然不同,并不是像我以前所想的那样──更奢侈的生活。不是甚么大型浴室、巨宅广厦、更多的照明灯器、一顿顿的盛筵、和飞快的汽车。也不是为花钱而花钱,在人群里大出风头。相反地,她的生活出奇地简单──是超出为博得虚名以外的那种简化。例如她不会买三艘游艇或四辆汽车,一天吃饭也只是三餐,一个房里不会超过一幅高价的油画,就这么简单。无论她拥有甚么东西,都是其中最棒的,倒不是因为它是最花钱的,而是因为她喜欢;当然如果她要最贵重的,她也花得起。她不用像一般人说的:「我只怕没法子买得起一件。」所以在一种奇怪的方式里,有时事情好像出奇的简单,使得我没法子了解。我们以前考虑过一幅印象派的油画,我想是一幅塞尚的画。塞尚这名字我老是记不住,常把他和塞刚──我想是个吉卜赛乐队──混在一起。后来我们在威尼斯街上散步时,爱丽停下来看看那些人行道上的画家。大致上来说,他们画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油画,在观光客看起来全部都是一个样儿。

然后她买了一幅小小的油画,画面上是一条运河的景色,画画的那个人,问了问我们感觉如何,她就用六英镑的汇兑价买了下来。这件趣事我十分了解,爱丽对这幅六块钱的油画,渴望的心情和对那幅塞尚的画完全一样。

有天在巴黎,也是同样的方式,她突然向我说:

「我们去买一条真正又新鲜又脆的法国枕头面包吧,就着奶油、还有卷成一片片的干酪吃下去──那可真是不亦快哉!」

我们真这么做了,而我认为,比起前一天晚上,我们所吃的那一顿盛筵──大约花了二十英镑──爱丽更是吃得津津有味。起先我完全不懂,然后就完全明白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和爱丽结婚,并不仅仅只有乐趣和娱乐;你还得做家庭作业,还得学习如何进一家餐厅,以及点菜啦,小费给得恰到好处啦──有时因为其他理由你得给的比一般的多──这一类事情;还得记住,吃甚么菜就喝甚么酒;这些事大部分我都靠观察,可不能去问爱丽,因为这些事情,她用不着了解的。她曾经说过:「不过,心爱的美克呀,你喜欢甚么就吃甚么;要紧的是,侍应生想到你吃某一道菜,就应当有某一种酒。」这在她并不要紧,因为她生来就是如此,而我却要紧了,因为我没法儿做自己所喜欢的决定。我并不十分简朴,服装方面也是如此,在这方面爱丽就能帮忙得比较多了,因为她懂得多。她只领着我去那些合适的地方,告诉我,让他们费脑筋去。

当然,到目前我的表情不合适,谈吐也不合适,但那都无关宏旨,只要懂得窍门儿,而且懂得够多的话,就能够在老厉这些人面前过关;爱丽的后母和姑父来时,短时间断定也过得去;不过,实际上将来这些一点都不要紧。房子一落成,我们搬了进去,就会远远离开每一个人,那里就会是我们的王国了。我望着坐在对面的葛莉娜,心中琢磨不知道她对我们的房屋真正想些甚么。反正,那正是我所要的,使我非常满意。我要开车下去,穿经一条私人车道,穿过树林,开到一处杳无人迹的小小海湾,那儿有我们自己的海滩,不可能有人从陆地那边过来。我认为,那要比在那里下海游泳好上一千倍,比起沿着海滩展开的海水浴场,上千的人体躺在那里,也要好得多。我并不要所有那些有钱人毫无道理的事情。我要……又有话了,有我自己的话了──我要……只觉得所有的感觉在内心涌起。我要一个美得出奇的女人和一幢美得出奇、别人从来所未有的房屋,要在这幢房屋里,装满了各种极美好的东西──属於我的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属於我。

「他在想我们的房子呢。」爱丽说道。

似乎她已经向我抗议了两次,现在我们应该到餐厅去了,我无限柔情地望着她。

那天的后来──已经是晚上了──我们都穿好衣服出去吃晚饭时,爱丽试探地说:

「美克,你的确……你的确喜欢葛莉娜,不是吗?」

「当然我喜欢。」我说。

「你要是不喜欢她,我可受不了。」

「但是我喜欢呀,」我抗议说:「是甚么使你想到我不喜欢?」

「我也说不上,只觉得你根本不看她,甚至在你和她说话的时候。」

「这个,我想那是因为……嗯,因为我紧张兮兮的。」

「对葛莉娜紧张吗?」

「是呀,她有点令人感觉严肃。」

然后我又告诉爱丽,我自己对葛莉娜的想法,认为她倒是有点像是神话中的一员女飞将。

「可不像歌剧中那种胖墩墩的角色嘛。」爱丽说,哈哈笑了,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大笑。我说:

「在你一切都很好,因为你认识她有许多年了。但她就是有点儿……这个,我意思是说她有效率、实际、和精於世故。」我挣扎出一串字儿来,似乎都用得不怎么恰当,突然间我说了:「我觉得……我觉得跟她在一起很不利。」

「哦,美克!」爱丽有点不安:「我知道刚才我们有好多事情要谈,老笑话啦,发生过的往事啦,一切一切。我想……不错,我想也许会使你觉得相当不好意思。不过你们不久就便会变成朋友;她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她告诉过我的。」

「听我说吧,爱丽,或许她无论如何都要那么告诉你吧。」

「呵,不是,她才不会呢,葛莉娜说话非常坦白,你不是已经听过今天她所说的话了。」

这倒是真的,在吃中饭时,葛莉娜说话并不吞吞吐吐,她对我说话而不是对爱丽说。

「你一定有时想起来,觉得这件事奇怪,我甚至连你都没有见过,就支持爱丽。因为我非常气愤──极其气愤他们营造出来要爱丽过的那种生活,以他们的钱、他们传统的观念,把一切都捆在一个茧里。她从来没有机会自己享受一下,自己到甚么地方走走,做自己要做的事。她想造反,可是都不知道怎么个造法。因此,不错,好吧,我来怂恿她;我提议她应该看看在英国的地产;然后我又说了,她到了二十一岁时,可以自己买一块地,对纽约所有那些家伙说声再见。」

「葛莉娜一向都有了不起的主意,」爱丽说道:「她想到的许多事情,或许我自己从来都没有想到过。」

厉安德向我说了些甚么来着?「她对爱丽的影响力太大了。」心中奇怪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也真是怪事,我认为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觉得在爱丽内心中甚么地方,由於她非常了解葛莉娜,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我敢保险,爱丽对她比自己高明的构想,一向都肯接受。葛莉娜说动爱丽造反,爱丽就造反,只是不知道如何着手而已。不过这时我对爱丽有了更深的认识,觉得她是最纯朴的一个人,但她也有所保留。原以为她能力好,只要愿意,便可以采取自己的立场;问题在於她并不愿意时常这么做;当时我就想到,要了解一个人是多么困难啊,哪怕就是爱丽,甚至是葛莉娜,或我的妈妈──她那眼有惧色,望着我的方式。

「我对厉安德感到很奇怪,」我说道。我们正在削掉一些特大号桃子的皮。

「说真格的,厉安德先生对我们的婚事很支持,真出於我意料以外。」

「厉安德先生吗,」葛莉娜说道:「是只老狐狸精。」

「你一向这么说,葛莉娜,」爱丽说:「但是我认为他人倒是蛮好的,很严格,很得体,以及所有那一套。」

「好吧,如果你要那么想,就那么想吧,」葛莉娜说:「我自己,可是半分儿都不相信他。」

「不相信?」爱丽说。

葛莉娜摇摇头,「我知道,他是可敬可靠的人,以信托人和律师来说具备的条件一应俱全。」

爱丽哈哈笑道:「那你的意思是他侵吞了我的财产吗?别糊涂了,小姐,有的是成千上万的银行家啦,查帐员啦,核对啦,一切这一类的事情啊。」

「呵,说实在话,我预料的没错,」葛莉娜说:「还是一样,那些人也就是侵吞财产的人,信得过的人。到那时,个个事后说了:『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张先生或者李先生,卑鄙的人。』不错,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卑鄙的人。』」

爱丽若有所思地说,她认为,傅南克姑父最可能干贪污的勾当,她对这种念头,看起来并不过度担心,或者有甚么诧异。

「呵,这个,他看起来像个歹人。」葛莉娜说:「他那温和亲切的态度,若真想要动手就会感到有妨碍;所以他做歹人,从来也做不到那种干大买卖的程度。」

「她是你舅舅?还是叔叔?」我问道,过去我没有时间来多想爱丽的亲戚。

「他是我的姑父,」爱丽说道:「姑姑离开了他,和别的人结了婚,六、七年前过世了。傅南克姑父就多多少少算是家里的一份子了。」

「叔叔辈有三位,」葛莉娜帮忙,说得很亲切:「三条缠住不放的蚂蝗吧,你可以这么说。爱丽的两个亲叔叔都已经死了,一个死在韩战,一个出了车祸,所以她所有的,就是一位获得丰厚赡养费的后母,一位傅南克姑父,这位和蔼可亲缠在家里的先生,还有她表兄鲁朋,而她管他叫表叔;但他是唯一的表兄,还有的就是厉安德和劳斯坦。」

「劳斯坦又是谁?」我问道,吃了一惊。

「呵,另外一位信托理事吧,爱丽,是不是?再怎么说,他管理你的投资和类似的事项呀。那种事说真格儿的并不十分困难,因为你要是有了爱丽那么多的钱,用不着她做甚么就有钱可赚。主要的包围集团就是这几个人。」葛莉娜又加了一句:「毫无疑问,不久你就会遇见他们了,他们会到这里来瞧瞧你。」

我呻吟了一声,望着爱丽,爱丽说得甜甜蜜蜜轻轻巧巧的:

「美克,不要紧,他们马上就会走的。」